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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说魃道 第471节

  有人曾问她,林宝珠,你在跟谁说话跟谁打架呢?
  彼时她奶声奶气又一本正经地回答,鬼呀。
  一丢丢大的时候这么说这么做,旁人也就笑笑,说小孩子真是傻得好有趣呀。
  七八岁之后再这样,旁人的感觉就渐渐从‘娃真有趣’,变成了‘这孩子原来是真傻……’
  这一傻,就傻到了十一岁。
  十一岁的林宝珠,不仅仍会和四五岁时一样傻乎乎地跟‘鬼’说话,跟‘鬼’打架,还非要旁人认可她。若谁笑话她,她就气得脸通红,跟她娘一样拿石头丢人家。长此以往,饶是再怎样同情她娘俩,绕是她长得再怎样好看,也是可惜了。
  可惜好好一个唇红齿白看起来聪明伶俐的小姑娘,是个傻的。
  从此无人再愿接近她们娘儿俩,更有些差不多大的小顽童一见到她就恶作剧。
  大约也是因此渐渐有了些自知,当一个风雨季,家里屋顶漏得厉害而四处寻不到人帮忙,只换来一次次戏谑驱逐后,林小疯子似收敛了性子,不再继续人前张牙舞爪地发疯,不再总动不动地说鬼打鬼。
  只是依旧改不掉爱在村里跑来跑去偷窥别人家的毛病。总归不偷也不抢,旁人也就随她去。
  被茶铺里人当笑料一个劲说笑的时候,林小疯子正又一次吭哧吭哧爬到自家茅草屋的顶上,嘴里含着钉子,手里拿着把榔头敲敲打打。
  眼瞅着又要到风雨季,天也越发寒冷起来,既找不到人帮忙修缮,林宝珠只能拖着自己小小的身体自己动手去修补屋顶。
  上回从屋顶摔下来是真的,但打鬼是假,那些人但凡看到她一丁点异样的举动就认定她是又在发疯,她当时只是在驱赶一只乌鸦而已。
  林宝珠不喜欢乌鸦。生得丑陋,叫得难听,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将那讨人烦的东西给驱走了。
  可或许应了那句话,乌鸣落地无好音。好端端突然降落到人面前呱呱叫,怕是要倒霉。果不其然,不多久她的腿跌折了。
  折了腿没钱看,还被林大疯子痛打了一顿,说她皮。
  林宝珠自知跟林大疯子讲不了道理,只能在林大疯子睡着后一个人偷偷地哭。
  哭完了走出门,依旧是那个林小疯子,抹了眼泪和鼻涕,绑好了摔折的腿就继续爬上屋顶修修补补去了。
  修得满头是汗的时候,突然见到那只被她撵走的乌鸦不知几时又飞了回来。
  落在离屋顶不远那棵歪脖子老树上,斜歪着头看着她。
  林宝珠嚼了嚼咬在嘴里的钉子,铜腥味掩盖不掉她心里不舒服的感觉,她抬起手里的榔头朝那只乌鸦用力挥了挥。
  乌鸦抖开翅膀啪啦啦一阵飞走了。
  倒不是被她手里的榔头给吓的,而是突然晴空里亮起一道闪电,紧跟着响起了一声雷。
  要下雨了么?
  林宝珠抬头往天上看,没看到积雨的云,却在雷声过后隐隐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悲切的哭喊:“大毛啊!我的儿!你睁开眼看看娘啊!”
  第495章 林家小疯子 二
  二.
  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雷雨,令村口那条小河汹涌得如同决堤的江。
  水势湍急,水流混浊,一眼看去黑浪滚滚,平日里安静得像个小媳妇,此刻这条河就如同跟暴雨倾盆的天连成了一块儿。
  不知幸还是不幸,黄大毛刚刚就是被从这条河里给捞起来的。
  说他幸运,因为只差那么片刻工夫,他险些就被上游直冲而下的泥浆水卷走。
  河水直通俞澜江,若当时没能及时把他捞上来,他今日只怕尸骨无存。
  说他不幸,虽然被人及时从汹涌的水流里拖上了岸,但上岸时,人已经没气了。
  此时他安静躺在自家床上,脸色煞白,肚子鼓胀。
  村里赤脚大夫抽出垫在他鼻子下的镜子看了半天,唉声叹气直摇头。
  住在河边的孩子都是凫水的好手,平时潜水摸鱼就像是鸡窝里掏蛋,谁也没想到刘家村的孩子竟会在自家村口的河里被淹死。黄大毛的娘更不愿信,扑在他身上哭得死去火来,一口一声大毛你睁眼看看,可大毛就是醒不过来。
  林宝珠跟着人群一瘸一拐走到黄家的时候,正看到两个熟人一路被人连打带骂,在黄家大门前哭哭啼啼跪了下去。
  挨打的是阿炳和二胖,打的人是他俩各自的爹,骂得面红耳赤唾沫四溅的是村长刘顺。
  零零碎碎的骂声中,勉强拼凑出黄家这场悲剧发生的缘由。
  黄大毛,瘦条阿炳,周家二胖,三个十岁上下的娃,人小鬼大,精力旺盛,是村里出了名的狗也嫌。平时没少惹事生非,但念着年纪还小,没谁会去认真管教,就这样任由他们各处调皮四下捣蛋,终于有一天,捣蛋踢到了铜铁板。
  就在昨晚上,也不知道他们中了什么邪,半夜三更约好了偷偷出门,去草场那儿看什么黄大仙。结果黄大仙没看着,倒是被什么给吓到了,惊慌失措各自跑回了家,却没想到中途黄大毛中途跌了一跤之后,竟一直都没回去,还掉河里去了。
  这事原本阿炳和二胖回家后一直瞒着,直到听见大毛出了事才战战兢兢跟父母说出,气得两家父母一路又打又骂,不顾风大雨大,同村长一起硬押着他俩到大毛家赔罪来了。
  然,事已至此,打骂赔罪又能有什么用?
  只换来大毛娘更悲切的哭泣,于是,落在阿炳和二胖背上的藤条抽得便也更狠了。
  就此屋里屋外一片哭声震天,此起彼伏的悲哭声中,忽见一道瘦小的人影一摇一晃挤过人群,一路径直走向停放着黄大毛尸身的那间屋子,随后在四周人纷纷不解的目光中握了握拳,狠狠一下往黄大毛胸口上捶了过去:“走开!你们给我走开!”
  拳拳到肉。
  连着数声闷响,大毛娘终于反应了过来,惊跳着起身一把压住那双再次捶向自己儿子的拳头:“林小疯子!你做什么!你发什么疯!!”
  随后扬手一巴掌扇向林宝珠的脸。
  林宝珠却不退也不避,只用力将拳头从大毛娘手里抽出,再次往黄大毛胸口捶了过去。
  “你疯啦?!”大毛娘怒极尖叫。
  边上大毛爹也立即冲上前用力抓住林宝珠的胳膊,却没想到这个瘦瘦小小腿脚还不便的小姑娘,力气竟然这么大,纵然两个大人这么用力按着,她竟仍能把手抽出桎梏,继续不管不顾往黄大毛身上捶。
  遂令更多人不自禁往屋里涌。
  一片混乱中,阿炳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跃而起推开身旁按着他肩膀的爹,冲进里屋对着林宝珠用力一指:“是她!就是她!我总看到她每天天不亮在那儿晃,疑心她是要偷东西,可她说是在看黄大仙。她说黄大仙生的跟仙女一样,满月时候拜它有求必应,所以我们三个才约好了一道去的!谁知道她是在骗我们!哪儿有什么黄大仙!这个小疯婆子!要不是她,大毛就不会死!指不定她跟那个女鬼就是一伙儿的!”
  什么黄大仙?什么女鬼?
  众人显然对阿炳这番孩子气的话并没当真。无非是给自己调皮找的借口而已,倒是林家这个小姑娘,以往总是一口一个小疯子的叫她,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疯起来竟是这么可怕。
  当即一拥而上,在林宝珠又一次捶向黄大毛的时候,他们七手八脚把这小姑娘抓得死紧。
  随后骂骂咧咧把她从屋里拖了出去。
  一路上她手伸得长长,用力指着黄大毛的方向,嘴里依旧不停地在反复低吼:“走开!都给我走开!你们这些坏东西!走开!”
  再又对着周围那些押解她的人认真乞求:“叔叔婶婶,放开我,大毛身上有坏东西,我要把它们打走。”
  直到她被拖出很远,还能隐隐绰绰听见那些疯话一个劲从她嘴里说出。
  虽说荒诞可笑,但因着床上那个一动不动的小孩,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似的寒。
  一度令屋里人全都发了呆,突然床上咳咳一阵喘,兀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紧跟着哇地声干呕,大毛娘吃惊回头,便见原以为已成了一具尸体的黄大毛忽然骨碌下翻过身,张开嘴朝地上直直吐出一大口水来。
  林宝珠被人扔在离黄大毛家十来丈丈远的街上。
  原本爬起来后想继续往黄家过去,但不知怎的步子顿了顿,随后朝黄家大门处比划了下拳头,转过身拖着胀痛的腿往回家方向蹒跚而去。
  随身带来的伞早已不知所踪,她全身很快被雨淋得湿透。
  初冬的风吹得她一阵发抖,回过神用力打了个喷嚏,她搓了搓手臂用力往前跳了两下:“蹦蹦跳,热哄哄,蹦蹦跳,不怕冻……”
  边唱边觉着头顶的雨忽然变小了。
  她抬起头看到一把油布伞。
  伞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伞面挡着她的身体,遮住了伞外哗哗的雨,她张了张嘴,扭头看向身后。
  身后是道黑色人影。
  瘦瘦高高的个子,黑色衣裳黑色的伞,让他在混沌的天色里像道不太真实的魂。
  同他那张辨别不清的面目一样。
  “谢谢叔叔。”快到家时林宝珠回过头终于对身后那人道了声谢。
  那人似乎怔了怔:“你叫我什么?”
  “谢谢叔叔。”
  林宝珠重复了一遍。
  心里惦记着卧病在床的林大疯子,她说完后便丢下那一脸错愕的男人,一瘸一拐往伞外冲了出去。
  前些天她就留意到了这个男人,总穿着一身黑衣,年纪不老,但一头银发。
  她想起在镇上医馆里见过的白驳风病人,就是这个样子,年纪小小已是满头白发,周围人躲得远远惟恐被传染,她那时也是只远远见过一次,很稀罕的发色,没等多看几眼,就被林大疯子匆匆拉走了。
  这人不是本地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来,林宝珠最近总会莫名碰到他。
  每次碰到时他都离得很远,所以林宝珠总也看不清他的脸。
  这回是离得最近的一次,但雨幕模糊了视野。
  匆匆一瞥,依旧没有看清他的模样,林宝珠便凭着对方高高的个子,称了一声叔叔。
  进屋后再往窗外看时,那位黑衣叔叔已不见了。
  雨先前小了些,这会儿又大了,厚厚的雨幕如同林宝珠这些天来一直没能看清的未来。
  正自看得出神,身后响起连绵的咳嗽声,以及林大疯子咳嗽间隙怒冲冲的话音:“你这死丫头,雨那么大,不声不响又死到哪里去了?”
  林宝珠沉默了片刻,擦擦头上的水:“娘,要不然,雨停了后我们搬家吧?”
  第496章 林家小疯子 三
  三.
  乱蓬蓬的长发下,林大疯子看着林宝珠的眼神,像一只惶惶错愕的山雀。
  转瞬错愕成了愤怒。
  不出意料,紧接着林宝珠挨了好一顿骂,然后被林大疯子撵出内室,到灶间里罚站。
  林宝珠腿疼得厉害,但不敢违逆林大疯子的话,简单换了身干衣服,便乖乖走进了灶间。
  林大疯子身子骨一直不好,是在西北给熬坏的。
  京城里住惯了的人怎么受得住西北恶劣的天气,只不过一年而已,她就熬出了咳血症。所以这些年脾气越来越差,脑子也越发糊涂,有时几乎不可理喻,但再如何过分,林宝珠只能一味忍着,毕竟林大疯子会从京城被逼得跑到西北,多是因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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