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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4:皇帝晏驾

  这年秋深的时候,称帝近三十载的皇帝在病中崩逝了。
  他驾崩之前,床头处坐着他的发妻陶皇后,地上跪着嫡太子晏珽宗、唯一的女儿镇国公主和亲弟弟寿王。
  一道门帘之外的书阁东偏殿里跪满了有名望的臣工们,西边则是庶妃、庶子及其他宗亲贵戚。
  皇帝念了句热,婠婠连忙用凉水湿了手帕轻轻擦拭着他的脸颊,眸中溢满了泪珠,强忍着悲痛。
  须臾,皇帝的眼中突然又出现了极为清醒的光彩,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晏珽宗扶起他的身体,让他靠在陶皇后身上。
  众人都知道,这是皇帝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他说道:
  “孤崩后,国丧以日代月,不必拖沓,民间和官中都是如此,一月丧期后,我大魏子民嫁娶如常。丧仪能简则简!民间百姓一律、不必为孤着白布服丧!
  孤心意已决,你们不必劝了。
  为帝三十载,功过留与后人评说罢!既崩,不愿劳民伤财。”
  晏珽宗点头:“儿子遵旨。”
  皇帝又道:“婠婠……婠婠……孤的帝姬日后薨逝,让礼部的人安排,她是一定要随孤藏在帝陵的,孤和皇后、死生都要护着你。”
  婠婠已经泣不成声,哭着点了头谢恩。
  末了,皇帝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对晏珽宗说道:
  “璟宗虽不成器,可孤想了想,他也不算晏枉那般的极恶之徒,到底是孤的长子,孤还是舍不得他。唉,你日后可将他召回皇都,给他亲王的荣华,好好善待他。
  不过孤替你做了主,不准给他手中任何权力,就由他去做个闲散逍遥人吧。”
  晏珽宗称是。
  陶皇后替长子谢了恩。
  他又转对寿王道:“一晃几十载已过,来生还与你做兄弟,可好?”
  这时候了,寿王知道皇帝的心意,并未行礼,口中也不再称呼君臣,只道:“甚好!弟求之不得矣!”
  皇帝最后将目光看向陶皇后,握住了她的手:
  “淑合,汝做吾妇几十载,为孤生育子嗣,料理合宫事宜,孤未有不满之处。
  只是孤对你有一桩事情始终放不下心来。汝心中亦当明白!往后麟舟继承孤之宗业,汝,不可偏心生事。”
  ……
  这样长篇大段的话已经耗尽了他人生最后的一点力气。
  皇帝的意识彻底在这人世间消散之前,他口中喃喃自语地念着的却是一个故去数十载的女人的名字。
  他这时已然再无牵挂,忘却了他的天下、他的霸业。
  最后所剩者,也只是最无辜最纯粹的事物。
  “清萱……”
  “曹清萱……”
  “我来向你赎罪了。”
  这些话轻得除了晏珽宗之外没人能听清。
  两刻钟后,寿王满脸悲恸地走出了皇帝的寝宫,与诸臣痛呼:“吾兄崩逝!”
  诸臣大泣,久不止。
  随后寿王撩起袍子转身向大行皇帝的寝门口跪下:“臣等跪拜新帝践祚!吾皇万岁千秋!”
  满殿随即三呼万岁。
  国丧以日代月,共计三十六日整。
  婠婠整日跪在大行皇帝的灵前,满目悲伤。
  而陶皇后——这时候已经是陶太后了,负责同礼部的人以及寿王一道主持丧仪,将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体面而妥帖。
  国丧期满,太子晏珽宗顺理成章即位称帝,改年号为元武,后来史称魏武帝。
  生母嫡后陶氏做了陶太后,迁居禧福宫。新君纯孝,给她加封尊号、又在太后迁宫那一日亲自为她扶轿。
  礼部和内阁的学士们合计着一同被崩逝了的先帝拟了谥号为“续”,称魏续帝,因为先帝在时也算是勤勉克己、励精图治,续起了先祖时候大魏朝最辉煌时候的荣光。
  又因自他而起的帝王国丧以日代月体恤百姓之举,民间婚假男女自请供奉续帝灵位,呼之为仁帝。
  后世也有史评家笑言曰:
  “续帝临朝三十载,不如临终十二字!”
  说的是他仅凭一句“国丧以日代月”“百姓无需服丧”十二个字就在民间成了大名鼎鼎的仁君。
  其实这话倒也没错。
  第一是这位续帝给国库省下了一大笔银子。
  古之国君、国母驾崩薨逝,继位的新君为了显示自己的孝顺和国家的排场,都要大办丧事。在很多朝代这样的丧事花费都给国库带来了不小的挑战。
  例如有许多史家都认为宋仁宗皇帝去世之后大半丧事,就让当时宋朝国库多年的积攒花费了大半,造成了很大长度上的铺张浪费。
  而魏续帝的丧事一再强调能简则简、续帝在位时期从未大兴土木、也没有广纳妃嫔,一切比之其他皇帝都显得节俭,让他在后世又被百姓自发称作魏仁皇。
  第二是民间有一项“白布税”是最令百姓们恐惧的。
  每当国君、太后、皇后和太子这些人薨逝的时候,百姓们的生活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他们需要购置白布为国君他们服丧,而且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嫁娶游乐,有的朝代甚至还规定多少时间之内民间不得食用荤腥。
  如果他们不在规定时间里着白布服丧,就会被按罪处罚。
  可是白布价贵,而且许多穷苦的百姓、似乎连自己的一副棺材都买不起、连饭都快吃不起了,何谈再去买白布给皇帝皇后们服丧?
  但不买又不行。官府日日派衙役们在村里巡查捉人。
  于是很多豪商大贾们瞅准时机就会疯狂囤积白布、在国丧期间涨价抛售,同当地的官府一道借机剥削压榨百姓。
  大行皇帝此举,的确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减轻了百姓们的许多负担。
  旨意传到民间,百姓们哭泣不止、皆感念大行皇帝的恩德。
  他的皇后陶氏在八十多岁那年薨逝时,亦自请免除百姓们服丧之苦。
  再后来的皇帝们竞相追捧续帝的做法。
  有了魏续帝开的这个头,从此,有魏一朝、从千百年前流传下来的民为官服丧的制度就被彻底取消了。
  新帝下旨追封曾经抚养过续帝的陶贤妃——恪贤皇贵妃为太皇太后,正式迁她的棺椁到帝陵去。
  他是如是解释的:“君父在时就几度想要追封抚养过他的养母陶氏,但祖母在世时候最谦逊体贴,始终不愿居功自傲,告诉君父一切以他生母刘氏为尊,不必顾及她。
  君父犹豫徘徊几十载,既想要成全祖母身后的荣光,又唯恐违背了她的遗愿,最终竟没能办成此事。
  今孤即位,当替君父分忧。”
  实际上臣工们都知道,新帝此举不过是为了成全他外祖家的荣耀。
  而不到二十岁的圣懿帝姬经历了丧父之痛,在恭恭敬敬地侍奉完了她父亲身后的最后一程之后,自请出宫去圣光寺为大行皇帝抄写经书用以供奉。
  新帝准了。
  谁成想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圣懿帝姬却在佛像前薨了。
  那时已是隆冬。
  圣光寺高僧说道:“帝姬纯孝,感动圣佛,必是在佛前元化了,追随先帝而去,是去侍奉先帝了!帝姬薨逝那日,满寺池塘中莲花争先开放,香气扑鼻,便是预兆了!圣懿帝姬是圣洁之人,必得前往西天极乐也。”
  帝姬似乎也早就预感到了自己的生命的逝去,在死前留下一封遗书,说她做梦梦到了先帝,感慨先帝赐予自己颇多荣耀,实在是太过奢靡,自己不愿享受这些百姓的供奉,倘若可以的话,倒是不如追随父亲去了。
  她还说,自己死后丧仪亦要一切从简,如果可以不办的话,那最好就不办了。既是在佛前元化,也不愿过多铺张浪费,成全她一片怜悯国家财力的心了。
  宫里的太后和新帝听闻此事皆悲恸不已。尤其是太后,一年之内丧夫丧女,人也一下子憔悴了许多。
  圣懿帝姬的身后事的确没有大办,只请了圣光寺高僧在寺庙内为她诵经祈福,而后就将放置着帝姬的棺椁安葬在了先帝的陵寝之内。
  不过她生前本就颇得她的君王哥哥宠爱,后事如此,亦无人觉得君主对她克扣小气,只道怕大办了反而引得太后触景伤情。
  于是从此,晏稷悟这个人就逐渐淡出了世人的目光中。
  史官们在关于续帝子女的记载中,除了后来成为皇帝的嫡次子晏珽宗,便是对这位帝姬的笔墨最多。
  他们都对她溢满了赞美称颂之词。
  后世有人曾经深究过帝姬真正的死因——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相信神佛之说的,最后他们也只将她的病重归咎于那年端午宴上谋逆的燕王之死吓到了她,让这位尚处在闺阁中的女孩儿受惊后便一病不起了。
  关于燕王的记传里,滔天罪行便又多了一项。
  曾经得帝后宠爱而盛极一时的荣寿殿随着主人圣懿帝姬的弃世而落上了铁锁,再度打开时已是多年后新君武帝的女儿永兕帝姬成为这一宫之主。
  宫里宫外提到镇国公主名讳的人越来越少,而另一个女孩儿则在这时进入了众人的视线。
  清海侯千金,陶沁婉。
  再开了春后,太后常常宣召她娘家的侄女入宫陪伴她。
  这个女孩儿长得太像圣懿帝姬,以至于太后将对女儿的思念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对她宠爱有加。
  不少人都会猜测,她将来会有很大的概率入宫为妃,并且至少一入宫就是个贵妃。来日若是生下皇子,做一个位同副后的皇贵妃也是使得的。
  陶家四房的幺孙女陶知滢同一些平素与她交好的姐妹们趁着春日出去踏春游玩时提起此事,不屑地冷哼:
  “平常不见这位姐姐出来见人、都是躲着咱们的。如今圣懿帝姬才刚薨逝,她就耐不得寂寞、要顶着这张肖似极了帝姬的脸到宫里去撒娇撒痴地哄骗太后娘娘的宠爱了!
  若是圣懿帝姬还在,早晚撕了她的嘴!
  她不就是打量着想用这张脸去借机勾引陛下、混一个宫妃当当么!”
  其他的官家千金们亦是若有所思:这陶沁婉出现的时机也真是太巧合了吧!
  是呀,想来圣懿帝姬在世的时候肯定也是不喜欢这个和她长了一张脸、又号称与佛有缘的表妹的。毕竟恐怕没有女孩会喜欢一个和自己长相相似的人。
  所以这个陶沁婉才一直躲在京郊的宅子里,陶家侯爷说是她礼佛惯了、送她去清净处给她清修,实际上就是陶沁婉自己怕哪天入宫遇见了圣懿帝姬、被帝姬不喜罢了。
  可怜圣懿帝姬的身子骨单薄,先帝爷和宫里的太后好不容易将她娇养到了成年,还是没立住这个女儿的命,她还不到二十岁就薨了。
  可不是圣懿帝姬这一去,陶沁婉逮着机会就开始去讨好太后借机获得太后的宠爱了!
  刚刚经历了丧女之痛,若是有个和自己女儿长相相似、与自己又是血亲的女孩出现在自己面前,太后很容易就把对圣懿帝姬的爱转移到她身上。
  这样她们也就很能理解陶知滢愤愤不平的原因了。
  论起入宫的资格,都是陶家的姑娘,她如何就不能去了?她也算是太后的娘家侄女、也是入宫给太后请过安的人。而且觉得太后以前也是挺喜欢她的……
  倘若陶沁婉没有被从浙江接回来,按资历,如果陶家想送一个女孩进宫同拉进同新帝的关系,那么这个人八成就该是她了!
  可是算来算去,她们就是没算到还有一个偷偷被她伯父养在外头的嫡长女。
  陶沁婉回来了,又这样得太后的宠爱和青眼,那么什么都轮不到她了。
  她岂不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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