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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愿祈花好月圆人长久,万里生民无饥寒

  满座跪地俯首,三呼万岁,又再拜太后皇后。
  晏珽宗牵着婠婠的手起身,迎太后入席。
  月华光辉从宝庆殿的正殿门处挥洒下来,倾泻了一大片如珠如玉的白霜落在地上。
  古来帝王南面称孤,坐在主位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苍穹之上的一轮明月。
  地方宗亲们来京之后都还没走,专等着要过完中秋和太后的千秋。
  宴席初始,皇帝先携皇后向宗亲外戚们举杯敬奉上苍神灵。
  皇帝道:“海晏河清,四海升平,岁岁合欢。”
  皇后莞尔一笑,也面向诸位王妃诰命:“愿祈花好月圆人长久,万里生民无饥寒。”
  臣下们机会拿捏皇帝的心思,趁着帝后新婚,连声再拜祝帝后新婚喜乐、白头偕老、早得龙儿之类的吉祥话。晏珽宗用余光看了看婠婠,见婠婠面上没有异色,这才敢露出了被奉承到心悦的微笑来。
  当今皇帝的审美十分简单粗暴,藩臣所献之物,凡是那些大的、金灿灿的、珠光宝气的东西,都能取悦他。
  虽然皇帝甚少将喜怒之色示于臣下,不过谁都免不了俗,只要是头脑还算活络些的,大抵也能猜得出一些皇帝的喜好来。
  扬州一位地方官献上一株并蒂莲花,称是神灵祝祷帝后合婚所降下的祥瑞之兆。这时节还有莲花盛开已是难得,何况还是花开并蒂,千朵万朵里也是难寻一支的,又一路伺候祖宗似的把这花儿从扬州运到京城来,不知私下耗费他多少人力物力。
  不过好在他的努力都是值得的,皇帝见了这株莲花后圣心大悦,命人将这株瓷缸里的莲花挪到坤宁殿中去给皇后把玩欣赏。
  ……
  在晏珽宗之前的许多皇帝都是十分自负且虚伪凉薄的,例如前朝也有某皇帝,一面诗兴大发写了许多许多缅怀亡妻的诗作悼念,极力宣扬自己念旧情重情义;可是当臣下作诗拍马屁奉承他与他的原配皇后是“花开并蒂”时,他却反而勃然大怒,说那位皇后某某氏只是伺候他的奴仆,岂配和他相提并论称什么并蒂,这不是大不敬之罪么?
  如今臣下们见元武帝这般受用别人奉承他与皇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等等吉祥话,他们便说得越发起劲,只恨不得再替婠婠和他编出前世今生三生三世的姻缘故事来大加称赞恭维。
  今夜是一场盛大浩荡的“世博会”。饶是婠婠自以为长于深宫之中,见惯了四海八方的珍奇异宝,今夜任是不由得开了眼界一般的感慨。
  她算是长了眼了。
  河西张垚佑送来一盆大红枣,颗颗堪比拳头大;有人献花生,一颗里面足足有五六房花生米,几乎大如鸡蛋;有人献桂圆,桂圆大如夜明珠。这都是送来祝贺皇后早生贵子的。
  琼州捕来的大海蟹,一只钳子比婠婠的手腕还粗些,琼州官员一路用海水养着、快马加鞭送到京来给皇帝享用;琉球民众所得的红色大珊瑚,一整株枝干无损,立起来比婠婠还高半个头,上头镶满了浅紫色的珍珠,日光下一照,紫珠又能变成粉色。
  金银珠玉之类的东西,再如何穷尽奢华,她都不足为奇,可如今世人为了别出心裁献媚皇帝,竟能让自然万物之中的草木生灵都陪着他们一块使劲,还是超出了婠婠的想象能力。
  然婠婠同他一道坐在高台之上,望着在座众人的众生相,心中却不由生起一股寒意来。
  原来这就是“为君难”。
  当一个独揽大权的君主稍微向外人露出了丁点自己的喜好倾向,就有的是一大批人趋之若鹜地抓着君主的这点喜好大作文章借机讨好谄媚。
  人皆处于俗世之内,谁能保证自己的一生就能完美避开这些诱惑?尤其还是旁人挖空了心思做足了准备送到你面前来的诱惑。
  皇帝好美色,天下女儿就要哭别父母、被投机取巧的地方官员们选出来送进深宫之中侍奉他、和自己的父母骨肉分离;皇帝好大喜功,那就有的是官员们谄媚的嘴脸为他们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的欲望做出万般合理的解释,然后扰得天下百姓家破人亡,只为满足皇帝一人享乐的需求。
  从前——她做帝姬的时候,体弱多病,大病小灾不断,父亲为了她曾发金榜晓谕天下,称倘若有能治好圣懿帝姬的病症者必有重赏。
  于是一时之间四海之内名医云集,不惜跋山涉水直奔都城而来。亦曾有地方官吏为了讨好于上,把好些隐居深山多年的老游医都找了出来捆送到京师去等候帝后接见。甚至还有外邦医者为求富贵,背井离乡远涉重洋而来的“黑衣大食”的医官学士。
  更不用提什么一骑红尘妃子笑和宋仁宗贵妃喜食金桔的典故了,——这些甚至还只是些低级的物欲。
  不过宫宴之上,虽然婠婠倒也不至于蠢到在这个时候表现出异样来,但是离得她如此之近,她片刻的失神和低落还是被晏珽宗察觉到了。
  他以为婠婠是不喜人称奉他们之间的感情,不经将一颗心又沉到了谷底去。
  于是他轻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
  紧接着被献上的是一颗足足有初生婴儿脑袋大的蜜桃。
  这是献给皇太后的贺礼,借蟠桃美誉之称,贺皇太后福寿延绵之意。晏珽宗是个孝顺女婿,亲手接了过来,毕恭毕敬地送到太后桌前请太后享用。
  于是众人这才想起来,皇帝还是个大孝子,除了够宠爱皇后之外,对他的娘也是无可挑剔的。转瞬之间又全都变成了对太后的吹捧和恭贺。
  从前还因为偏心隐隐被人嘲为武姜夫人的皇太后,如今又被人赞为圣母一般。
  ……
  婠婠一晚上维持着雍容的仪态,微笑着面对众人,忽尔晏珽宗在广袖的遮掩下轻轻将一个玉碗递到了她面前。
  她低头一看,却是他方才精心剥好的一整只螃蟹。就是琼州送来的那只大海蟹。他把一整只蟹身的精华部分全都剔到了她的碗里,婠婠执箸轻轻夹起一块蟹腿送入口中,神色竟有所松动。
  及至夜色深深,月色西沉之时,席宴方散。
  晏珽宗牵着婠婠的手和她走出了宝庆殿。
  月华打在她乌发间的珠翠上,似给她整个人打上了一层朦胧的白纱,散发着莹莹的光辉。
  等到了人后无人注视之地,婠婠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来。
  想到母亲交代给她的事情,她忽地和缓了神色,伸手揽住了晏珽宗的腰身。其实他比她高出了足有一个头,以至于婠婠在他身边显得格外的娇小。
  “陛下,您喝醉了么?”
  这一晚上,众人一轮又一轮的敬酒,婠婠杯中的是清茶,可是晏珽宗却是实打实地喝下去了不少。即便他酒量再好,也难免会有疲倦。
  果然,见到婠婠对他的态度好了些,晏珽宗眸中似有光彩照耀。他小心地同婠婠说着话:“我不碍事。”
  可是婠婠分明从他声音里听出了一丝醉意。
  前面就是合璧殿了。
  婠婠抚了抚他的背:“陛下,您醉了。不如……今夜臣妾就先陪您就近在合璧殿先休息一夜吧?”
  听到婠婠说要陪他,晏珽宗本就不大清醒了的头脑更是立马神魂颠倒了起来。他自然是满口答应,任由婠婠将他扶到了合璧殿正殿内躺下。
  婠婠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莞尔:“臣妾去洗漱一番,陛下先歇下吧。”
  他有些惶恐于婠婠的温柔,作势要从床上起来:“我一身酒气的,怕是会熏到你。还是去沐浴换身衣裳吧。”
  “不必了,陛下。”她的笑意若即若离,呵气如兰,“您什么样子,臣妾都喜欢。何况今夜已然不早了,再折腾,您休息不好,明日哪还有精神处理国政呢?”
  面前的女人给他编织了一个柔软的梦,他渐渐放纵自己在这个梦中沉沦,叹息一声后真的在大床上躺了下来。
  “那你洗漱完后,快点回来陪我好吗?”
  这次婠婠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是柔柔笑了笑,而后转身离开。
  层层帘幕帐幔之下,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变得不再真切。
  殿内只留了屈指可数的几盏烛台,微弱的烛火照耀下,一切都是昏昏暗暗的。
  不多时,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拨开了层层珠帘纱幔,莲步依依地朝着殿内正中的那张大床走去。她身着紫色纱衣,纤腰美乳,双目含情。
  听到动静,皇帝阖着眼睛问了一句:“婠婠,是你么?”
  紫纱美人轻笑:“陛下!”
  迷情的香烛静静燃烧,美人的背上都出了一身粘腻的薄汗。
  她咬了咬牙,终于鼓足了勇气拨开面前大床上的帐幔,正欲顺势倚靠在帝王的身上。
  可是掀起帘帐后,美人面上的潮红血色顿时退得一干二净。
  年轻俊美的天子慵懒地盘腿坐在榻上,衣衫完整,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那笑意里不掺杂半分狎昵和情欲,只有让人遍骨生寒的嘲弄之意。
  皇帝的神智分明是极为清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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