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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徐后传_177

  孤村人不知道的是,一场灾难即将到来。凌晨时分,天上响起雷崩般的巨响,村民们从梦中翻了个身,继续睡觉,还以为只是下暴雨打雷了。
  可是山上一股泥水沙石混在一起的天河几乎从天而降,如一头暴戾的水龙般朝着村庄席卷而去!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汪洋!
  朱棣的仪仗和赈灾车队早上到达孤村,他没有看见期待中的金黄麦田和排列成行,犹如战士般整齐的菜地,还有田间辛苦劳作的村民。
  他看到的是消失了的村庄,以及划着小船在水里打捞尸首的和尚和一些老弱妇孺村民。
  “不!不可能的!我明明守住了河堤,怎么孤村反而被淹没了?”朱棣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地动和淮河大水尚未打败这个汉子,看着自己辛勤耕耘过的土地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桑田变沧海,根本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一夜白头的里长杵着拐走过来,哭道:“都怪我,怪我太贪心了,不听寺庙的劝阻……”
  原来凤阳地动时,村里的人们恰好基本都在田地里劳作,伤者只有十几人,两个体弱的老人被砸死,算是受灾比较轻的。但是地动导致上游小溪改道,坍塌的岩石堵在山上形成了一个堰塞湖。
  当时龙兴寺佛塔上的和尚发现这个堰塞湖,建议孤村里长要村里人快些撤离,等疏通堰塞湖,解决完这个隐患后再回去。可是里长杵着拐上山,见堰塞湖并不大,不至于淹没村庄,又觉得村里都在抢收麦子,这时候撤离,成熟麦子烂在地里太可惜了。
  农民一年辛辛苦苦,等着就是收获,要他们这时候放弃,等于放弃自家娃儿,实在不忍心。
  于是里长要村里的老弱妇孺去龙兴寺暂避,青壮年劳力依然住在村里方便收割存储麦子。结果堰塞湖倒塌,洪水从天而降,冲垮了本来就被地动震得松软的泥土碎石,形成了可怕的泥石流,一路冲刷而来,绞杀所有的生命。
  于是乎,孤村的壮劳力一夜之间几乎全灭了,只留下绝望的老弱妇孺们。
  满是淤泥的地里,一双大灰鹅呼扇着翅膀嘎嘎叫着,它们的屁股以下都陷进泥里,难以自拔,翅膀上糊满了淤泥。
  朱棣觉得眼熟,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扯下华丽的蟒袍,扔掉玉冠,踩进齐大腿深的淤泥里,将一双鹅解救出来,劫后余生的大灰鹅一头扎进旁边浑浊的河水里洗澡,互相清理羽毛,很快大灰鹅变成了大白鹅,正是以前朱棣和徐妙仪养着用来看门的鹅。
  徐妙仪赶到孤村龙兴寺时,耳边全是孤寡幼童凄凉的哭声,惨不忍闻。
  朱棣在佛塔上怔怔的看着被泥石填满的村庄出神,徐妙仪缓缓走近,握住了他的手。
  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谁,只有徐妙仪会这样大大方方的握着他的手。朱棣紧紧回握着徐妙仪的手,握得徐妙仪都觉得疼了,但她并不吭声。
  朱棣双眼通红,嗓音嘶哑,“他们都说是天灾,可我却宁可是*,因为*尚能找到罪魁祸首,以死抵罪。但在天灾面前,我无能为力,只救了一对大白鹅。”
  徐妙仪安慰道:“你守住了凤阳堤坝,救了千万人。”
  朱棣自嘲的摇头,“我错了,我之前对太子说,倘若河水一直暴涨,只能牺牲凤阳泄洪,来挽救下游众多的百姓和良田。可是看着孤村的惨状,我突然明白了,当时我那么快做出泄洪的建议,是因为在我心里,人命和田地只是一个冰冷的数字,用少数保大多数,这是显而易见的明智决定。”
  “可是如果现在要我选,我未必会那么果断。我是人,一个人一生认识的人、在乎的人其实很有限,绝大多数人对他而言,只是一群面目模糊的外人,我在乎的人就那么一点点,可是我会牺牲他们,来保护那些面目模糊的大多数吗?”
  朱棣指着远处灰朦朦的土地,“在睡梦中死去的孤村人,就是我认识的人。我知道他们的喜怒哀乐,西村的狗蛋春天刚娶媳妇,狗蛋缠着我学打猎,因为他媳妇怀孕了,总想吃肉。”
  “狗蛋就埋在淤泥下,他媳妇都哭晕过去了,胎儿也没保住。我看见他们死亡,听到这些妇孺的哭声,我就问我自己,如果我当初留在孤村,是不是就能救他们了?哪怕凤阳河堤不保,洪水滔天?可我认识狗蛋,认识这里每一个壮劳力,他们都和一起在田地劳作过。我不认识凤阳城的那些百姓,一个都不认识。妙仪,你说该怎么选?”
  孤村的百姓,不仅朱棣认识,徐妙仪也十分熟悉,听着朱棣的悔恨,徐妙仪脸上冰凉一片,不知何时泪流满面,她抱住朱棣,哽咽的说道:“你不要逼自己选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我也经历过悲剧,我也谴责过自己,也幻想如果这样、如果那样会是什么结局?时间长了,便成心魔,难以解脱。其实这些都没有用,想要解决痛苦,唯一的方式就是面对。你不是一个人,我会一直陪着你,就像你一直陪着我一样。”
  ☆、第182章 父子离心
  孤村被泥石流永埋地底,洪武帝下圣旨,将朱棣痛骂一顿,甚至还写进了《御制记非录》里,骂朱棣只顾摆亲王的仪仗,行军缓慢,延误了赈灾时机。下令夺去燕王半年的俸禄,并罚在鸡鸣山皇陵思过。
  凤阳危机结束,回到京城,已经是夏末了,凉风习习,徐妙仪却火冒三丈,为朱棣鸣不平,“领旨赈灾的是太子,功劳太子领着,死了人就是你四哥的过错,你爹也太是非不分了。”
  药铺里,周王朱橚手抄一本古方残本,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太子是皇储,我们不能和太子争功,反而要主动背黑锅。太子是大哥,也是君,我们是臣,为尊者讳,为长者讳,父皇要保持太子英明神武的储君形象。放心吧,等这阵风声过去,父皇会放四哥出来的。”
  朱橚细细打量着徐妙仪半刻,笑道,“总不能耽误你和四哥的婚事。妙仪,你对我四哥是真好,有资格当我的四嫂。”
  徐妙仪并不害羞,反而面有担忧之色,“对朱棣而言,这一次不仅仅是背黑锅这么简单,他和孤村那些死去的人相处融洽,心中本来就愧疚,皇上再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下旨教训他,将罪责强按在他头上,根本不考虑朱棣是否能承受。”
  朱橚笔触一顿,“哦?四哥也有抗住不的时候吗?”
  朱橚从小就在四哥的羽翼庇护下长大,倘若没有王音奴美人计造成了情伤,朱橚恐怕会一直天真纯洁下去,在朱橚看来,四哥比父皇还要强大,似乎无所不能,没有他抵抗不住的风雨。
  徐妙仪气恼,挥手朝着朱橚的后脑勺拍了一下,“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当他是铁打钢铸的啊!”
  朱橚捂着后脑勺大呼疼,“哎哟,都说长嫂如母,你还不是我四嫂就上来一巴掌,以后成了燕王妃,不得天天棍棒交加啊!”
  徐妙仪上来又是一记手刀,“都这个时候,你要心思玩笑!想想如何去开解朱棣吧。他被关在孝陵里思过,我见不到他。”
  朱橚捂着脑袋说道:“别打了,我有法子带你见他……”
  漫山遍野的果树林里,朱棣悉心教导孤村狗蛋打猎,“……当一个猎人,首先要细心,观察猎物出没的规律,而不是拿着弓箭漫山遍野的瞎游荡,那样八成无功而返。你看,那边有一只山鸡。”
  狗蛋弯弓搭箭,跃跃欲试。朱棣说道:“心要沉、手要稳,要注意风向的变化……”
  箭矢飞出,正中山鸡。狗蛋高兴的大叫,跑去捡起猎物,“翠花!翠花!我会打猎啦!”
  一个面黑体壮的少妇迎面而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光屁屁,只穿着红布兜兜的胖婴儿,正是狗蛋的媳妇翠花,翠花乐不可支,盯着山鸡说道:“今晚拔毛炖蘑菇,做好了给王铁牛家送一碗。”
  狗蛋拔下山鸡尾巴最艳丽的一根鸡毛逗胖儿子,“小子,快叫爹。”
  小婴儿咿咿呀呀叫着,挥着胖手去抢羽毛,好容易抢到手了,立马要塞到嘴里,被母亲拦路截下,埋怨丈夫,“他不懂事,狗屎都要抓到嘴里尝尝味,以后别这样逗他了。”
  狗蛋伸手抱过儿子,“好好好,都听你的,哎,这小子又重了……”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突然间天地变色,朱棣心道不好,大声叫道:“快走!泥石流要来了!快跑啊!”
  可是狗蛋一家置若罔闻,泥石流如一条暴龙般席卷而来,吞没了一家三口……
  朱棣猛地从噩梦中惊醒,额头全是冷汗,马三保半跪在榻前,“殿下,您刚才做噩梦了,怎么叫都不醒,吓死奴婢了。”
  朱棣看着头顶繁复的蟠龙纹样,卧房古朴大方的黄花梨家具,方想起他回京已三日,早就远离了凤阳孤村的农耕生活。
  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庄里,狗蛋为了抢收麦子,在梦中被埋泥石流里,翠花悲恸下流产,一尸两命……一家人都没了。
  那样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
  马三保担心朱棣的身体,“殿下,您脸色很难看,奴婢给您请太医瞧瞧吧。”
  朱棣说道:“不用。”心里难受,吃药也无用。
  马三保凑过去低声道:“是周王,周王殿下待会以给殿下探病为由,带着徐大小姐来看您。”
  听说徐妙仪要来,朱棣眼里的阴霾顿时散了许多,正当他准备见妙仪时,洪武帝先来了。
  洪武帝见儿子黑瘦,面容憔悴,到底是亲生父亲,觉得有些心疼,不过他在儿子们面前严厉惯了,即使是出自关心,说出来的话也冷冰冰的。
  洪武帝说道:“听说你最近寝食难安?男子汉大丈夫,怎地学那些文人伤春悲秋的柔弱做派!真是丢了我朱家的脸!”
  朱棣的语调比父亲还冷,说道:“既然父皇罚儿臣思过,儿臣就应该有思过的样子,每天三省吾身。倘若饱食终日,一晌睡到天明,如何算得上思过呢?”
  没想到向来顺从省心的四儿子居然口出讽刺之语,洪武帝一噎,说道:“你和徐妙仪相处时间长了,连说话的语气都像她。你怪朕赏罚不公,对不对?”
  朱棣说道:“儿臣在凤阳做了些什么,锦衣卫事无巨细都会告诉父皇。儿臣是大明皇子,俸禄皆来自于民,理应用生命守护凤阳河堤,既然是分内之事,儿臣不敢求赏。”
  洪武帝说道:“那你是怪朕将孤村惨案的玩忽职守之罪按在你头上了?”
  朱棣静静的看着父亲,良久,说道:“父皇,儿臣也是您的儿子。”
  正如徐妙仪所说,朱棣也是人,不是铁打钢铸的,总有些事情他是很难承受的,他愧疚,他自责,是因为他良心尚在。而不是就该由他独自承受这一切。
  在自身和外界的双重压力之下,朱棣倘若一点委屈和愤怒都没有,依然坦然为之,那他就是庙里的没有心肝的泥菩萨了。
  洪武帝一怔,而后说道:“四郎,你大哥是太子,他也为你求情了。朕如果不严词整饬你,难平天下官怒民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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