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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昭庆殿与麟德殿毗邻而建,出了殿门不远便是千步廊,透过曲曲折折的千步廊,还能望见粼粼的太液池。上元节正是一个月中月色最美的日子,玉盘似的明月映在太液池上,照亮了浮在湖上的一层薄雾,朦胧之间竟有身处仙境之感,倒也美极。
  穆清只见过白日里的太液池,此番贪恋面前绝妙的夜景,便牵着柳微瑕往千步廊行去。
  “姐姐你瞧,”柳微瑕指着千步廊内的一道身影,轻声笑道,“这太液池果真好风景,来此处赏景的不止你我二人呢。”
  待走近了些,穆清看清了廊下男人的背影,心中大叹不好,扯着柳微瑕便往回走。
  那站于廊下的男子身形魁梧,服饰奇异,不是凉国人便是夜探皇宫的刺客。但无论他是何种身份,于穆清柳微瑕两个薄弱女子而言,皆不适宜照面。且宋修远曾提点她道,凉国皇子申屠骁此人虽面目爽朗,但剖开来内里尽是些黑的。凉国的诸多战术,均由他所出。
  若面前衣饰奇怪的男人真是申屠骁,便更要尽快脱身。
  “两位宫娥姐姐也是来赏景的?”
  尚未往回迈开半步,背后便传来了一道豪爽的男子声音。
  被发觉了!
  穆清闭了眼,正思量着与柳微瑕一齐跑回昭庆殿的可行性时,又一道凌冽的男声响起。
  “申屠兄出来的时辰已久,可愿随我回殿?”
  这声音......好生的熟悉,柳微瑕心底叹道,谈吐间颇有些像阿瑾。
  穆清辨出了这突然冒出来的男人是谁,身形一僵,不及有所反应,那凌冽男声提声问道:“这二位是何人?”
  柳微瑕心道左右逃不开了,便豁出去转回身见礼。一旁的穆清想将柳微瑕拉回,却已来不及了。感到柳微瑕的手一下子抓紧了自己,穆清知晓她已同姜怀瑾照了面。
  穆清亦敛衣回身,抬眸。柳微瑕正死死盯着千步廊内的姜怀瑾,而姜怀瑾素来静如止水的眸子里亦闪过一丝慌神。
  静静站于姜怀瑾身侧的申屠骁瞧着面前沉默不言的三人,神情古怪。
  穆清来回瞧着二人,觉得这般僵着亦是尴尬,心底一横,欠身行礼道:“见过二位殿下。”
  ☆、求娶
  清脆的嗓音贯耳而过,申屠骁这才仔细打量起面前开口说话的这位女子。
  穆清今日着了二品命妇的钿钗礼衣,宽大庄重的衣袍衬得整张脸端庄贵气,美艳却不失大方。申屠骁不辨夏国的仪礼服制,方才看着她与柳微瑕的背影,只以为是哪个宫中的宫人,现下仔细端详了一番,只觉面前的两位女子衣饰华美,与他近几日见过的宫娥皆是不同,且此处离昭庆殿不远,方才了悟这二位应是赴宴的京中贵女。
  “夫人无需多礼。”姜怀瑾应道,双眸仍落在柳微瑕身上。柳微瑕却回过神来,垂下眸子,不再看着姜怀瑾,向面前的两人微微欠身。
  穆清依言站直身子后,申屠骁盯着穆清,面上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贪慕之色。
  “叨扰二位殿下雅兴,是我二人的不是。妾这便同妹妹告退了。”身前还戳着一个申屠骁,穆清知晓眼下绝非解释夏瑾身份的好地方,拉着柳微瑕行礼,欲回昭庆殿。
  “哪里的话,方才将二位娘子当作普通宫人,理应由小王向你们赔不是才是。”申屠骁笑道,剑眉飞扬入鬓,细长的眼里无端俾睨出一股子不羁与轻狂来来。
  穆清闻言顺势抬眸瞧了一眼申屠骁。方才她的注意一直放在姜怀瑾与柳微瑕二人身上,此时才真正瞧清楚了申屠骁的眉眼,被他眸子里的狂放刺得心底微乱,遂敛下眸子,轻声应道:“不敢。”
  复又行了礼,拉着柳微瑕往昭庆殿行去。
  “这二位娘子是何处的贵人?”想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申屠骁开口问道。
  姜怀瑾早已恢复了神情,敛了心绪,淡淡回道:“那位貌美夫人是去岁入夏和亲的穆清公主,至于另一位小娘子......怀瑾亦不识,观其方才服饰,应是哪家府上未出阁的娘子。”
  “和亲公主......”申屠骁闻言,抬手摸了摸眉头,眼底闪过一丝玩味。
  他可没忘,去年雁门一役,宋修远便是被明安帝从洞房里提出来的。无怪乎宋修远在雁门就如同玉面罗刹一般,原是府里藏了如此一位娇娇夫人。
  风流媚骨,当真名不虚传。
  穆清心底坠坠,酒醒了大半。这才注意到适才她与柳微瑕一路从昭庆殿行至千步廊,却并未见到任何宫内侍卫或当值宫娥。想来这一片早已被赏景的申屠骁与姜怀瑾清了场。若是早些发觉,便不会适才的尴尬事了。
  真是大意了!
  柳微瑕心里脑里全是姜怀瑾着了华服锦袍,站在千步廊的灯盏下望着自己的模样。他身上穿的分明是皇子袍服!
  她的阿瑾,怎么就从商贾之子变成了皇子?
  “姐姐,你从前就知晓阿瑾便是皇子殿下,是不是?”
  穆清停了脚步,侧身望着柳微瑕,颔首道:“从前入宫时,我见过四殿下。是以替你送玉梳的那一回,我便认出了他。但殿下命我不要在你面前戳穿了他的身份,我便一直没同你说。”
  柳微瑕瞪大了双眸,想了想,面上满是不可思议:“如此,那......他回明州一事便也全是托词,实则,实则是去了凉国?!”
  见穆清默默不言,柳微瑕整个人都不好了。她以为放在心底的不过是一介布衣,却没想到自己竟惹上了当今的四皇子?
  穆清见柳微瑕惊诧的模样,内心唏嘘,悔不当初,直叹真不该跑出昭庆殿吹风。酒还未醒,便把自己卷到四皇子和柳微瑕的糊涂账里去了。
  “姐姐可还知晓旁的什么?”柳微瑕缓过心神,复又悄声试探道,“殿下可还同姐姐吩咐了别的事?”
  穆清摇头,笑道:“我知晓的也只有这些。向你隐瞒身份一事,虽然唐突乖张,但殿下为人稳妥,他心中一定有十足的打算,即便没有今日这一遭,日后也定会与妹妹说明的。”
  穆清所言不错,姜怀瑾会给柳微瑕一个解释,且这解释远远早于她的预期。来待她二人行至昭庆殿外,便被一个着了绾色宫装的小宫娥拦了下来,那宫娥递给柳微瑕一张字条。看着柳微瑕阅玩字条后微颤的双手,穆清便知晓应是姜怀瑾来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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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麟德殿内却是一片哗然。在座文武百官面色各异,心底俱是惊愕。
  此间种种,皆源于片刻前那凉国皇子申屠骁对着明安帝说出的一番话。
  “多谢陛下与四殿下近日的款待,郢地风土俱佳,名士风流,令小王留恋不已。但小王此番入夏不仅为了游山玩水,还有一愿,望陛下成全。小王自有便仰慕贵国人文名典,听闻郢中贵女敬尔威仪,淑慎尔德,公主尤甚。小王深慕公主之名,冒昧恳请,求娶贵国公主,古有昭君出塞守得汉匈五十年太平,今有穆清公主入夏换得涪州十五城,愿以此结夏凉二国秦晋之好,固边境安宁,百姓平安喜乐。”
  申屠骁站于案前,仍是俯身行礼的姿势,偷偷用余光朝坐于对面的宋修远望去,只见后者把玩着手中的杯盏,神情一片淡然,仿若与周遭不绝于耳的低语声隔绝,一时竟也难以探求他究竟在思忖什么。
  明安帝闻言,轻咳出声。殿中百官顿时敛了神情心绪,偌大的一座麟德殿,一时竟噤若寒蝉。
  明安帝若应了申屠骁,便是自认国力边防弱于凉国。
  和亲一事,自汉朝始,古而有之,是司空见惯的政治手段。但以女子换取朝堂和平、边境安宁,从来都是下下之策,为人所不耻。申屠骁如此轻视本朝,诸公心中怎能不气愤。
  公主不能嫁。
  明安帝不急不缓地喝了口酒水,徐徐道:“皇子可知,在我朝,公主招婿要通过哪些要求?”
  “还望陛下示下。”
  听闻申屠骁言谈间的轻浮与自满,在座诸公不免又是一番惊奇,亦有些许元老对这位不知好歹的凉国皇子心底不屑。
  《周礼·保氏》曾道: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六曰九数。自开朝而来,除却裕阳大长公主出嫁时生了些变故,百余年间公主之婿无不通五经贯六艺。面前这位凉国的黄口小儿连五礼尚且不通,又何五经六艺,孔孟之道?
  明安帝眼眸微阖,轻咳,向殿中望去,缓缓道:“公主招婿,个中仪节繁多,朕年纪大了,恐一时说糊涂误了皇子求娶之心,便由太常寺卿代朕告知皇子吧。”
  太常寺卿章贡,为人严苛古板,在这正三品的官位上端端正正坐了近三十年,自诩熟知夏国宗室礼仪,称之倒背如流也不为过,闻言便正了正官帽,起身向明安帝行了礼,又对着申屠骁一揖,道:“本朝谨遵孔孟之道,唯有通五经、贯六艺,研习诸子经典而行君子之道者方有机会成为公主之婿。此外,太常寺司宗庙祭祀与皇家仪礼,还需监察上述合格者的品性家世,至于其中种种条例,不一而足。”
  申屠骁撇了撇嘴,被面前的白发老翁烦得心中甚是杂乱,知晓明安帝这时借章贡之口拐着弯儿不让公主嫁给他,不耐烦道:“多谢章大人赐教。”
  眼角微挑,瞥见宋修远正看着他,申屠骁忽而计上心头。不让他娶,他便偏要娶。故而续道:“小王自认文武双全,幼时起便熟读各家兵书,且家世清白,公主若嫁于小王,便是凉国王妃,仍是宗亲身份,尊贵无俦。小王定不会让公主受委屈。”
  章贡得了明安帝的示意,应道:“五经六艺,不知申屠殿下造诣如何?”
  申屠骁既有心开口求娶公主,又岂会被这区区六艺给唬住,朗声道:“章公未免迂腐了些,君子之道何须用那些死理评判?小王听闻裕阳大长公主之婿乃镇威侯宋将军的祖父,出身军营,跳脱于五经六艺之外,按章公的解释,那宋老侯爷便不是君子了?”
  裕阳大长公主与祖父的婚事,宋修远知之甚少。但在座的不乏两朝元老,知晓当年宋公为了大长公主,几近屠了凉国的城池。
  如此行径,委实算不得君子。
  但是宋公生前为夏国安定立下了赫赫军功,深受军中将士敬仰,却从未拥兵自重,待人谦和有礼,自成风骨,如此看来,却又是个君子了。
  申屠骁话中带话,轻蔑祖父,宋修远闻言眉头皱起,把玩着酒盏的右手倏地握紧。
  殿中异样地安静,诸公面色大多不豫,章贡被这不知礼的异国少年气得脸色铁青,花白的胡子都快被吹得倒竖起来。偏偏这少年还是个皇子,老头子只得做全了礼数,闷声道:“殿下好口才。”
  申屠骁勾着唇,望向明安帝,恭敬道:“小王愿受太常寺考校。”
  这时一直静坐于明安帝左侧下首处的太子姜怀信发声道:“申屠殿下一片真心令人动容,古礼不可废,但殿下的诚心亦不可推拒。儿臣提议,不若取个折衷的法子,由太常寺考校殿下六艺之三。至于这考校之法,便由我朝出三位儿郎,与申屠殿下比试一番,又公正者仲裁笔试结果,殿下若赢了,便算通过考校。”
  明安帝闻言点头,“太子此议甚好,不知申屠殿下意下如何?”
  申屠骁躬身道:“悉听尊便。”
  太常寺最终定了射、书、乐三艺。申屠骁并无异议。
  事已至此,在座诸位心底无不松了口气,思忖着着宴罢回府的首件事情便是抹了周身的冷汗。
  申屠骁以一敌三,胜算本就不大,且考校的权利又在太常寺,章贡为人虽死板了些,但涉及本国朝堂威严,想来也不愿让公主受此委屈远嫁异邦。
  和亲一事,多半成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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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以五日后你便要同申屠骁比试箭术?”穆清将宋修远换下的公服置于椸上,问道。
  宋修远颔首:“不错。”
  回府后宋修远便将麟德殿中的事悉数告诉了穆清。她在心里又将宋修远所言细细捋了一遍,忽而便明白为何宋修远为何品评申屠骁满肚子的坏水了。
  初时在昭庆殿听闻麟德殿的风声时,她只当申屠骁从姜怀瑾处知晓了她的身份,故而临时起意,意图效仿夏蜀联姻。
  此时想来,他的一言一行皆从容不迫,似有备而来,只恐最后的三样比试亦在他的意料之内。且直至最后践行之宴才提出求娶,足见其心计之深,令人生怖。
  想到千步廊前申屠骁对着自己时眼里不加掩饰的惊艳与垂涎,穆清不禁抖了抖。
  “申屠骁果真工于心计,指不定会在比试中设什么暗桩。”穆清想了想,叮嘱道,“射艺与书、乐不同,弓箭不长眼,你要更加小心。”
  宋修远多次与申屠骁交锋,定然比她更了解其为人,也定然猜出了这一切乃申屠骁的计谋。但瞧着宋修远万事心中过,片叶不留身的轻松模样,穆清还是不免忧心。
  万一申屠骁这厮真在比试中落井下石怎办?
  宋修远笑:“夫人不必忧心。比之雁门战场,五日后的比试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且我自幼习射,夫人应当信我的技艺。”
  穆清为他担忧的模样,甚是可爱。
  ☆、乔装
  申屠骁的射、书、乐三试分由镇威侯宋修远、四皇子姜怀瑾以及太子姜怀信分别与之比试,从人选而言,夏国可谓给足了面子。
  对于这一场比试,宋修远知晓穆清心思细腻敏感,唯恐她多想,便一贯在她面前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只是在穆清不知晓的时候却也卯足了劲儿思量申屠骁可能布下的暗桩与应对之策。在阵前拼杀指挥了十数载,他太清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这三场比试犹如士气,若他能够首战得胜,那便是出师得利,对于后两场的比试的鼓舞作用不一而足。
  殊不知他这个模样令穆清更挂心。
  正月廿一日,阴沉了数日的郢城终于有了温热的日头,万里无云,正是适宜出行赏景的好气候。为了这一场比试,明安帝特意将西内苑的马球场划为射艺校场,原本空旷广阔的球场早在几日前便由宫中内侍布置上了比试所需之物。
  马球场位于西内苑含光殿前,近皇宫北垣,由彩旗作围,常有宫人名贵相聚于此,设宴观球,或亲自下场做戏、是以在彩旗之外设有三层石铸平台,上置华盖,以供贵人歇息观战。
  因射艺本就讲求射者对于品性、心境和意念修养,是以自先祖至今,无论朝代如何更替,历史如何风起云涌,射礼从未被为政者废止,一直都是帝王选拔人才的重要方式。宋修远自幼习射,在九年前的大射礼上初露锋芒,进而被明安帝赏识,免去了诸多武考,正式编入建章营。正是经由这一场射礼,他不再只是个顶着镇威侯府世子名头的权贵少年,而成了京城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
  也正因射艺修身的特质,明安帝特许百官入西内苑观看这场比试,此举亦保足了比试的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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