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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龙哥看了宋丰丰一眼,宋丰丰也正瞧着龙哥。
  在喻冬被砸之后,宋丰丰曾经一个人跑到龙行网吧找过龙哥。
  他当时气冲冲地质问是不是龙哥在搞鬼,龙哥抄起桌上的登记表格先打了宋丰丰脑袋一下,随后才慢悠悠转身,看向自己的马仔。
  “砸你的两个人我已经教训过了。”龙哥问喻冬,“你不满意,断手断脚还是扔海里喂鱼,随便挑。”
  龙哥当时就跟宋丰丰讲过,绝对不是自己让人下的手。而且在受袭事件之后,龙哥正式跟各位马仔宣布,这个靓仔自己罩着,一直到他考上清华北大。
  喻冬万没想到龙哥对自己寄予这般厚望,顿时愣住,半天才讷讷回答:“可、可以了……”
  他那一点装出来的硬气,在龙哥轻描淡写的“断手断脚”面前消失得一干二净。
  龙哥亲密地揽着他肩膀,拍了又拍:“有龙哥在,你不要怕,啊。”
  喻冬活动肩膀,悄悄从龙哥手底下滑出来。
  龙哥也不在意,手继续搭在喻冬肩上,看他玩游戏。
  喻冬玩游戏的时候一声不吭,宋丰丰和张敬倒是聊得热闹。龙哥用欣赏的心态盯着喻冬侧脸看了十几分钟,渐渐也觉得无聊,最终还是转过去,与宋丰丰两人聊了起来。
  被人围观的感觉很不好。喻冬如芒在背,坐都坐不稳。龙哥的马仔对喻冬充满好奇,原先只觉得他是个学习不错的白面小靓仔,但看他玩了几盘,纷纷真心实意地围拢过来,闷不吭声,聚精会神地看。
  这些视线都给喻冬带来巨大压力。
  他很不喜欢被人这样盯着。
  就像他所有的秘密,关于家庭的,关于他父母的,所有本该隐藏在自己沉默冷淡表象之下的秘密,渐渐都暴露在外面了。
  龙哥就坐在身边,喻冬想跟宋丰丰说我们走吧,但他不敢越过龙哥讲话。
  他之前是没怎么把龙哥放在眼里的。一个小混混,开了几家店,养了一些同为小混混的马仔,瞧着也没有什么背景,他怕什么?
  可今天他怕了。
  无论是龙哥对他无来由的古怪亲昵,还是随口说出的断手断脚跟喂鱼,都让十六岁的喻冬意识到,他与自己是截然不同的。
  龙哥穿了件紧身的灰色背心,手臂与背上都是结实的肌肉,一道复杂的纹身布满他左肩与左手的所有皮肤。
  就在这时,龙哥突然转头了。他一下就看到喻冬的眼睛,茫然又带着几分怯怯的惶恐,像受惊小兽的双目。
  “怎么了?”龙哥咬着烟笑,“怕我?”
  喻冬立刻转开眼神。他和龙哥身后的宋丰丰对上了。
  “扑街!”宋丰丰突然站起来,“喻冬,张敬,你们在佟老师的表格上签字没有?”
  喻冬在瞬间捕捉到了宋丰丰的意图。他眼里的惶恐立刻变得更浓厚了:“我也刚想起来。你签了吗?”
  宋丰丰急坏了,一把揪着张敬的衣领,另一手把桌上的鸭舌帽捞起,对着龙哥连连弯腰道歉:“龙哥我们先回去签字。都忘了,完了完了,今天必须签字确认,不然报不上去……”
  他们谁都没说要为了什么签字——本来也没有任何需要他们仨签字的内容——但龙哥却分外关心:“怎么考个试记性就变差了呢?你们要长点记性啊。签完回来玩。”
  “不要钱?”宋丰丰走几步,又急急回头问一句。
  龙哥终于按下打火机,把咬在齿间的烟点燃了。他笑得意味深长:“不要钱!想来就来。”
  宋丰丰一直笑着哈腰点头,直到把喻冬和张敬拽出网吧才松一口气。
  张敬一头雾水:“签什么字?”
  宋丰丰没理他,转头把鸭舌帽扣在喻冬脑袋上:“你怎么出这么多汗?”
  站在街上,喻冬才觉得身上微微发凉。“空气不好,呼吸困难。”他随便找了个理由。
  张敬发现他脸色苍白,很忧虑:“出这么多汗,是不是肾虚?最近有没有失眠多梦、手脚冰凉、尿频尿急……”
  为了给喻冬确诊,张敬拉着两人回诊所。喻冬一脱离网吧,汗不出了精神也好了,三人在张敬家吃完午饭又闲聊一阵,重新精神勃发。
  他们再也没去过龙行网吧,平时不是挤在张敬的房间里玩游戏就是打牌。喻冬发现张敬的父亲张格是《大众软件》的忠实读者,宋丰丰和张敬打机的时候他就坐在地上,一本接一本地看旧杂志。
  偶尔他也会翻到新型手机的广告或者简讯,想到宋丰丰和宋英雄以后可以通过卫星电话联系,他便默默把型号记下来。
  几天过后,他把最近几年的大软都看完,张敬和宋丰丰也玩腻了游戏。
  三人带好装备,委婉拒绝张曼的跟随,仍旧骑着哐哐响的两辆自行车,跑到海边游泳。
  海边长大的孩子很少有人不会游泳。
  但对他们来说,“会”游泳和“懂”在海里游泳,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习惯在游泳池和江河里游泳的孩子是不能贸然下海的。在喻冬下海之前,张敬和宋丰丰反复不停地跟他讲各种各样的注意事项。
  他们去的是一片少人的海滩,在城市的另一面。塌了一半的堤坝在海水里冒出头,宋丰丰指着堤坝告诉喻冬:“绝对不能游出这条破堤外面。”
  喻冬点头。
  张敬也指着那条堤坝:“也不能靠近破堤。”
  喻冬又点头。
  可张敬和宋丰丰还是不放心,末了直接跟喻冬说:“算了,你还是跟着我们吧,不要自己游。”
  过了堤坝就是真正的海域,深,风浪大,危险。而堤坝下方的浅滩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海窝。虚松的沙子浮在海窝上,小小的漩涡一个个藏在水中,一旦被缠住了脚,就会把人直接拉进海窝里,根本无法挣脱。有时候退潮了,浅滩从海水里露出来,海窝里满满地汪着混着沙子的水,不清不浊,看不出深浅。不熟悉情况的人往往以为那只是一个小水洼,踏入时才猛觉不对——但已经太迟了。
  每年夏秋,不知有多少人贪图浅海安全,却死在那些状似毫无威胁的海窝里。
  喻冬脱了衣服,果然是三个人之中皮肤最白的一个。
  连张敬也好奇了:“你跟我们一起游几天,看能不能晒黑。”
  喻冬信心满满,笑着摇摇头。
  宋丰丰已经钻进海里去了。他从小就在这一片海里玩儿,对这一带都非常熟悉,此时划动手脚浮在海面上 ,看着还没下水的喻冬和张敬。
  他知道喻冬白,但没想到真的全身上下都白。
  在他们这样的热带城市里,喻冬是一个在肤色上格格不入的异类。
  那天晚上喻冬和宋丰丰拎着一袋海贝回家,一路上不停抓挠脖子,他觉得又疼又痒。
  宋丰丰开始还不觉得有异,吃晚饭的时候才发现,喻冬的脖子和后肩都脱皮了。
  喻冬和周兰都不紧张:“从海水里出来再暴晒,是会这样的。”
  宋丰丰心疼坏了:“好惨呐!”
  他找来这个药那个膏,帮喻冬厚厚涂了一层,嘱咐他睡觉时候趴着睡,别把脱皮的地方蹭破了。药膏是半透明的绿色固体,在脖子和肩膀上揉开了,散出浓郁的气味。
  喻冬被宋丰丰搓得很痒,缩起脖子笑。
  “过两天再去。”他兴致勃勃,“下次你教我捉鱼。我看到有小鱼,手指大的,抓回来沾一层面粉和鸡蛋液,再炸一炸……”
  周兰常常给他做这样的小菜。那些是怎么都长不大的小鱼,在水里游动时鱼身近乎透明,鱼刺鱼骨头都是软的,用热油炸好,外头一层面粉和蛋液混合的壳是脆的,鱼肉是软的,但鱼肉里头的鱼骨也是脆的。口感十足,又香又开胃,喻冬就着一碟炸小鱼就能吃两碗粥。
  宋丰丰不知道说什么好:“你都脱皮了。”
  “我说了吧,你还不信。我晒不黑的。”喻冬对他笑,眼神又活泼又狡黠,“脱皮过两天就好了,我以前去海南玩也是这样。”
  “你喜欢我给你捉吧。”宋丰丰不答应,“你别去了。”
  “要去。”喻冬很固执。
  宋丰丰:“去……也行。你不能下海,要穿长袖和有领子的衣服,记得带一把防紫外线的伞,就撑伞坐岸上等我们。”
  喻冬:“我疯了吗去海边还打伞?又不是张曼。”
  宋丰丰没办法说服喻冬,决定暂时转移喻冬的注意力:“你歇两天,我去找人借船,带你出海钓鱿鱼。不要谈条件了啊,再谈条件不带你去。”
  喻冬果然上钩了。他从未钓过鱿鱼,为了这项新鲜的活动,他不再执着于下海脱皮。
  但炸小鱼每天都能吃,宋丰丰在海滩上走一趟,就能拎回来一袋活蹦乱跳的小活鱼。
  好不容易等到脱皮症状好转,宋丰丰果然履行了承诺。
  这一天两人早早吃了晚饭,为了空出肚子装晚上的鱿鱼,都只吃了个半饱。
  两人拿着专用的钓鱿鱼勾和鱼竿,往码头走去。
  经过龙记大排档的时候被龙哥看到了,免不了又被逮住问个半天。
  “我和你们一起去啊!”龙哥揽着喻冬的肩膀,“我好犀利噶。”
  宋丰丰和喻冬拒绝了半天,总算脱离了龙哥的势力范围。
  给宋丰丰提供小船的是宋家的远方亲戚。小渔村里的人,要是细细地往上一辈辈捋宗族关系,个个都沾亲带故。
  马达在船后叭叭叭地响,小船往海面上开出去了。
  此时正是傍晚,天还没彻底黑下来。在近海海域打渔的船只正逐渐回港,海面上全是拉长了的笛声。
  天与海就靠遥远的那几艘船只来分隔,入目都是一色的金红。
  宋丰丰回头提醒喻冬检查一下酒精炉,发现喻冬正坐在船中,入神地看着远处一艘返港的船只。
  他专注而温柔,目光追随着一只飞越渔船的海鸥。
  五六点的金色阳光在他脸上敷了绒绒的一层。
  “喻冬。”宋丰丰看他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扭过头,但很快又说,“你以后见到龙哥不要理他。他……他不太正常的。”
  喻冬的注意力回到了宋丰丰这里:“不太正常?”
  宋丰丰似乎认为自己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
  “有人看到他在酒吧里摸男人屁股。”他小声说。
  喻冬半是惊讶,半是茫然:“哦?”
  宋丰丰:“你懂我的意思吗?”
  喻冬:“好像……不是很懂。为什么摸男人屁股?”
  宋丰丰只好直截了当:“他好像喜欢男人。”
  喻冬睁大了眼睛,似乎想笑,但又没有笑出来:“哦……”
  日光把喻冬脸上的神情照得一清二楚。但宋丰丰不知道他是真的没懂,还是装作不懂。
  宋丰丰有些急了,勾勾手指,让喻冬靠近自己:“怎么讲呢……”
  他趴在喻冬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
  喻冬:“……”
  宋丰丰:“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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