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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节

  设宴也得有个地方,可眼下这乱糟糟的, 箱笼堆了一地, 好些都还胡乱塞在屋中, 塞不进去的,干脆就堆放在院内,随意搭了个草棚遮风挡雨。护院怕丢失财物, 干脆在草棚内打地铺日夜看守。
  哪得空地请女眷来家赴宴?
  不在家中,在外头也使得, 包个酒楼, 租个园子。
  可栖州不是禹京, 城中最好的酒肆连个彩楼都没有,破楼二层, 临街推窗就是栖州臭气冲天的主街, 后头靠着江河, 烟雨迷离江上景?那是没有的。
  栖水河河面不宽,堪堪能进一条中船, 要是再加塞两条小船,就能把水面给堵个严实。河两岸都是人家,这边的屋舍不讲究座北朝南, 面河的都是屋后头, 洗菜、淘米、洗衣、洗溺桶、养鸭、养鹅、泅水全都在这条河道里,死鱼、死虾、死猪、死婴也全扔这里头,水中还遍生绿藻浮萍。
  栖州人还不大讲究,有些懒婆娘, 连溺桶都懒怠拎到河边去,支起窗,甩开胳膊,“哗”地一桶黄水从天降到河中,不慎泼到船上,船夫与懒妇当即一个上一个下破口大骂。
  懒妇骂船夫:赤脚胔的捞河人。
  船夫骂懒妇:上下三辈单边身。
  也没人劝架,反倒挤满了看热闹的,要是推了挤了踩了脚,得,岸边又起一桩打架的。
  这怎么办宴?卫繁愿意去,楼淮祀都舍不得她去闻臭味听污言。
  园子?栖州压根就没正经的园子。
  唔,也不尽然,倒也有个像模像样的园子,里面种百花、养池鱼,也有假山凉亭,飞檐一角挑起雨后初晴。
  可这园子是普渡寺的,和尚大师慈悲为怀、普渡众生,怜信徒苦悲、罪孽难消,特搭个园子放生消孽,放生一尾鱼,劳驾在功德箱里扔个二文三文,放生一只龟,劳烦抬抬贵手上奉个三四铜子。
  好些今生无望,只盼来世的贫苦人家,放生钱都掏不出,就跪在这放生园外闭着眼合着手嘛哩嘛地念经,天蒙蒙跪到天昏昏,那叫一个虔诚无骛。
  和尚悲悯,还在放生园里辟了处寄殡的,有一二穷得底儿掉的信徒在放生园外念经念去了极乐世界,留下肉身一具,和尚就拿副薄棺收殓了肉身,往园中一放,等家人寻来送回家中安葬。
  真是善举一桩啊!搞得有些棺材买不起的贫困户心生一计,眼瞅着家中有要死的人,趁夜抬到放生园外念经。念经好啊,念来今世的棺材,来世的福报。
  这园子怎么租来办宴?百花香里隐隐尸臭;丝竹声中绵绵佛音。哪个女眷胆子小一些,能吓出一身病。
  素婆带着人将栖州内外摸了遍,败城一座,消闲都寻不到地方。
  贫者多富者少,白日街头除却卖人的份外热闹,也就是说书的与赌钱的。说的书也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荤话,侠义柔肠、家国沙场勾不起栖州人的半分豪情热血,唯有这些男盗女娼扒灰偷汉之事引得他们心潮起伏;赌馆更能令人忘却生死,衣兜里只得十个铜可板也能进去摇摇骰子,掷个正反。赢了仨瓜两枣便去沽壶酒到说书人那听一肚子的驴大行当养小妇;输了就回家卖妻卖女再赌三百回。
  天将晚时,栖州街上便开始关门闭户,一条街乌漆抹黑的,更无夜市之说,摸黑提灯的也就打更人和猫在街头巷尾撬门的贼骨头。
  论到底还是太穷之过,手上无余钱,哪个会出来寻欢作乐?君不见整个栖州连像样的青楼都少,青楼少,妓子却不少,皆是暗娼,亲娘是假母,夫君是龟公,看似寻常人家却是藏污纳垢之所。
  素婆实在找不到合宜之地,别说在外头治宴请客,她都不放心卫繁外出。栖州城太乱了,夫不像夫,妻不像妻,子不像子……她家小娘子还是安生呆在家中才好。素婆回到府衙,拣了能说的回与卫繁,只推说外头没好的酒楼与园子设宴。
  卫繁也没细细追问,一味犯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她还不是巧女。在侯府时她办个花宴梅宴请自家姊妹玩闹品茶饮酒,她最多拟拟食单酒水,别的只管吩咐下去,自有人帮她打理好。
  螺蛳壳中做得道场,他们却连螺蛳壳都没收拾好。卫繁再万事不萦绕于心,也有点怏怏的,她也想为楼淮祀打点些人情往来。
  楼淮祀天塌下来都不管,哪会在意官场上的那些,道:“妹妹,等我们收拾得舒泰了再去操心这些事,一时腾不出手,就别管。 ”
  卫繁犹豫:“这是不是不太妥当?”她再呆也知这些往来还是必要的。
  楼淮祀道:“妹妹听我的,不管。我们夫唱妇随,我不请外客,你不见内客。”
  卫繁吃惊,担心道:“楼哥哥,你好歹是栖州的知州,连下属都不见岂不过于怠慢。”
  楼淮祀架着腿,描金扇轻摇。他性子上来,不管不顾,一心一意要与卫繁同进同出,打过照面的,通判、功曹、主薄,见了就见了,栖州的那些都尉、典吏、教授,辖下三县县官管他去死,通通暂且不见。宋光也是个废物,胆小如鼠,后宅连个妇人都没有,都不能帮她卫妹妹搭把手。
  “因小见大,连府衙都破破败败的,那些个官吏能有什么好货色。”楼淮祀很是闲逸。
  卫繁揪下一片叶子,嗅了嗅指上的清香:“可是……他们要是生气如好?”
  “我还管他们气不气的。”楼淮祀一扬眉,想想,对着自己的卫妹妹,说话不能说一半藏一半的,“我偷空去衙中内外晃了一圈,差役少不说,连囚犯都少。”
  “这是为何?”卫繁好奇,特意坐正对楼淮祀,“不是说栖州恶人极多?”
  “要么贼太多抓不过来,要么就懒得抓。”恶徒遍地,监狱空空,栖州这破地方民刁官孬,真是独天一份啊。
  “那以后他们可会为难楼哥哥?”卫繁关心问道。
  “能为难我什么?”楼淮祀笑起来,“栖州这一亩三分地,头上有官帽的都是混赖只求独善其身的,若是有人争权夺利,随他争去,爱管不管。你看宋光那个穷酸样,就知栖州的粮库里比乞索儿的碗底还要干净。他一个通判都捞不着什么油水,何况他人?这天下为官者,为功名利禄者十居八九,为天下苍生者不足其一,栖州比狗舔了的骨头还干净,哪个会与我争个你死我活。你好我好,你安生我安生,这任期一过各分东西。再说了,来栖州当官的大都是贬斥来的,要么无能要么无靠要么得罪了人,怕是起复都难,哼,知情识趣的就不会来为难我。”
  卫繁想了半天,重重点头:“楼哥哥说得在理。”
  “所以卫妹妹只管放宽心,眼下我们只先好安顿下来,别的不论东西南北,任它随风随水流。”楼淮祀笑,“宋光那边我都推了。”
  卫繁窝进他怀里,甜丝丝道:“楼哥哥真好。”
  楼淮祀拥着佳人,风和日暖,晴空万里无浮云,卫繁一身嫩得掐出水来的春裳,栖州春暖又长,他要给卫妹妹裁各样春装,一日一换,日日不带重样的。
  他出尔反尔,一会一个主意,可苦了热情洋溢的宋光。宋通判摩拳擦掌与心腹合计着备宴,酒水单子都没拟出来呢,楼淮祀就大咧咧遣人来说要往后推,一应事务通通往后推,他初来乍到,连住的地方都没捣腾好,私事公事暂且都由宋通判,还道:宋兄好人,相信宋兄。
  宋光托着肚子把楼淮祀骂了个狗血淋头,想想自己真是委屈。
  心腹擅阴谋诡计,捊着须:“郎君,知州年纪不大,道道不小啊,背后许有人指点?”
  宋光跳脚:“我哪知晓,我哪知晓……”他咬咬,“方都尉,方固这他娘的天天来要钱,我上哪给他钱去?要不干脆让他堵楼知州去?”
  心腹道:“唉哟郎君,知州显是狡猾,他只说各样公务尚不曾沾手,叫他来找你,不还落你头上。”
  “我上哪寻军饷给他?”宋光怒道,“这一层一层的,还有屁个钱?”
  心腹又道:“郎君,还有春耕水利之事,云水时县令道今岁少粮种,想叫官府调度一批粮来。”
  宋光翻翻白眼,更加生气了:“那不是还赖这些惰民,旧年不勤种粮,秋时屁个粮都没收上来,粮仓空空,我去哪调度粮种来?买也没银钱啊,没钱,没钱。”他往椅子上一坐,“这本该是知州操心的事,既到了任怎能推脱呢?我一片心肠向明月,既不与他争,又不与他夺,让他好生坐在知州高位上,半点绊子都不使。他倒好,人来了,还不肯接手州中事务。”
  心腹挑唆:“他不仁我不义,郎君不如捏几样在手里……”
  “行了行了,捏哪样在手里,哪样都不想捏,我甩都不甩不出去,你还叫我捏手里,苦矣,苦矣。”
  心腹掐掐指:“郎君莫要心焦。”他附在宋光耳边,“这云水县令时载是个难缠的,属鳖龟咬了就不松口,他心焦春耕之事,难免慌急,郎君只管叫他去寻知州。”
  宋光黑胖脸上泛起一层喜色:“善,使得。那方固那?”
  “拖。”心腹到,“只管拖到知州接了手。”
  宋光摁摁肚子:“那我明日卧个病如何?”
  心腹笑道:“郎君体虚吹不得风淋不得雨晒不得日头,病了也是难免的。”
  宋光哈哈哈大笑几声,想起一事:“这梅萼清与楼知州同回的,一路同行,少不得有些情分。他对栖州的底细那是知得一清二楚,你说会不会抱了知州的大腿,从中提醒出主意?这酸儒,怎还不回泽栖去。”
  心腹胸有成竹,轻轻一笑,道:“梅县令家有悍妻,他娘子要是知晓他在城中盘桓不肯家去,定拎着棒槌杀将到栖州城擒了他回去。”
  “有理有理。”宋光大乐,“我叫人送信知会他娘子去,哈哈哈,侍郎之女可不好娶啊。弯月如钩,赏心悦事徐徐风,怜我娇娥玲珑帘下鬓发松。”
  心腹跟着哈哈而笑。
  宋乐又叹:“退一步果然是神清气爽海阔天空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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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梅萼清摸着自己半秃的脑门,与俞子离坐在廊下煮茶。
  楼淮祀大肆买地买屋买宅, 最先收拾好的便是俞子离的住处, 唉, 他这个师叔是豆腐做的,只得小心捧着。二进的小宅院,买下时就颇为齐整, 略略修缮一番,再在园中堆砌一些花木, 很有几分清幽。门口那臭水沟楼淮祀也叫人通了通, 清掉堆积的败叶污泥, 深宽都加了半尺,想着俞子离好个臭讲究, 又在臭水沟边移了些花草, 以做遮掩。
  原本楼淮祀懒惰, 只叫人挖了俞子离屋前的那一小段,梅萼清看了后, 呵呵一笑,道:“前不通后不畅,小友只挖了中间的排水沟, 又有何用?水往低处流, 俞郎君屋前的水沟低深了,这一街的污水岂不是都往这边来?”
  俞子离见楼淮祀干了这等蠢事,老实不客气好一顿嘲笑。
  一众工匠眼见自家郎主不自在,眼下他们无事可做, 屋舍也不曾分派好,衣食住行,住占其一,为了以后进门出门不闻臭味,干脆集结人,牵绳定位,划出横纵,索性将这一条街的臭水沟都重新挖了一遍。
  一时间,这条冷街热闹无比,牛叔带着十几个凶神恶煞的手下与油滑的贾先生进进出出、来来去去买屋买地买宅;买下的屋宅前一帮子壮汉挥汗如雨挖水沟;泥瓦匠张梯攀顶粉旧墙漆红柱。
  “真是好气象啊。”梅萼清眯眼想想外头热火朝天的景象,很是感慨,栖州城一向半死不活懒洋洋的,几时这般向上热闹。
  俞子离摇摇头:“一撮人的热闹不过萤火一点,过后即熄。”
  梅萼清笑道:“急不得,有一点好算一点好,又不是神仙过境吹口仙气,一城祥瑞。”
  俞子离无奈苦笑:“我自幼跟我阿父长在深山,阿父仙去后我便去了师兄家中,师嫂生怕我在禹京受了欺侮,曾将禹京百官之间的根枝叶蔓细细都教与了我。世上这民大不相同,官场众生更是千奇百怪。贪的蠢的、懒得惰的、奸的精的、忠的直的、古板有之放诞有之怪癖有之……”
  梅萼清道:“官场百态生,不奇,不奇。”
  俞子离道:“再不奇,如阿祀这般的也颇为奇葩,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撞钟好赖也要早起掐着时辰抡撞柱,阿祀却是恨不得躺在钟底上拿脚去敲。不甘不愿接了官印,不情不愿来了栖州,能动口的不动手,能不管的连口都不张,尸位素餐、狗占马槽还毫无羞耻之心。谁知……”
  “谁知到了栖州才知,栖州的官全与阿祀仿佛。”一个一个只想混赖过任期,能不管事就不管事,你推我我推你,直恨不能推个干净。
  “非也非也。”梅萼清直摇头。
  俞子离扬眉,他还当梅萼清要为栖州这些当官的留几分脸面,遮掩一二。
  梅萼清笑道:“楼小友是自己不愿揽事,宋通判等人是自己不愿做事,也不愿同僚宵衣旰食,他们只盼大家同于泥中游戏,如小儿一般,将那藤球儿你踢我,我踢还你,大伙一块敷衍方能其乐融融。”
  俞子离狡黠一笑,问道:“梅明府似对阿祀寄予厚望,为何?”
  梅萼清冲他一挤眼:“楼小友……行恶事却又心有正义。”还是个灯下黑的,自己他是不管,照别人却是亮堂堂。宋光不给楼淮祀揽事便罢,一旦将那些锅啊盖啊的往楼淮祀头上丢,楼淮祀必不肯罢休。不过,这话不能对俞子离说。“俞郎君既来了栖州,眼下又得闲,不如随老朽去泽栖看看当地风土人情。栖州下下州,辖下不过三县,泽栖、云水、蒹洛,各有奇景妙处。老朽所在的泽栖,异族混居,在三县里为之最。隔邻隔村乡音顿改,且是水泽河泊最多之所,老朽在船中为郎君烹鲜鱼就浊酒,还忘郎君不弃。”
  俞子离沉吟,一时没有答应,道:“阿祀横冲直撞,他虽有倚仗,但我到底有些不放心,怕被人算计了去。”
  梅萼清笑道:“楼小友闭门谢客这招妙不可言,依老朽看:这屋要修,道要整,园中还要植花木,少说也要月余,俞郎大可无忧。”
  俞子离笑看着梅萼清,道:“我叫人打听了一番,春耕在即,这栖州却是少稻种,且有水利之事,那索夷族年年忧心水患,别处也有此忧,这两件都是迫在眉睫之事。宋通判自己无能,府衙又捉襟见肘,他既不想管又管不来,便想推给阿祀,盼着这错处叫阿祀担了去。阿祀要是不接这招,依宋通判的行事怕也是一推四五六,届时,水利与春耕当如何?农事干系一年的出息,误后农家这一年如何生挨?”
  梅萼清轻咳一声,移了移屁股下的蒲团,贼兮兮道:“不瞒俞郎,栖州三县,蒹洛与泽栖都少田地,一眼望去茫茫水泽,极少有益于耕种之地,唯云水多田地,云水县令时载,年纪轻轻颇有才干,他自有法子为治下之民寻得粮种,只这面上还要追着州中讨要。”
  “至于水利……”梅萼清苦笑,“这非一夕之事啊,栖州水道繁复,哪处的河要填,哪处的水道要扩,哪处的河泽要引,都要细细查摸了才可动手,只得盼着老天赏脸,不生水患。老朽说了一通,到底不如郎君亲见,看了方知端底。”
  俞子离打发吠儿与朱眉收拾行装,看盏中浮沫,忽道:“俞某怎觉得梅明府巴不得我离了栖州城?”
  梅萼清立马道:“俞郎多虑了,哪有此事,未出禹京之时,老朽便一心想为俞郎接风的,又不是一时念起。”
  俞子离笑道:“梅明府不必多言,有意或无意,俞某也是欣然愿往,就是不知嫂夫人留不留客。”
  “拙荆必扫榻相迎啊,哈哈。”
  梅萼清不知的是,梅夫人坐的小船已到了栖州城中的码头,来势汹汹,气势冲天,佛挡杀佛鬼挡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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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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