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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2章 清操厉冰雪(中

  关中大地上,随着马蹄踏踏扬尘而起的一行队伍,打破了冬日里的寂静和安谧。
  却是已经被宣下旨意罢相的郑畋,正在被左迁贬放前往东都洛阳的路上;呖呖而行的牛车碾过犹自带有蝗灾和大旱后赤地千里痕迹的土地,干裂松脆的地面积雪轻而易举就在轴辐下碾压出一道道深刻的辙痕来。
  然而对于郑畋而言,仅仅是才过了霸上还没有出京畿道的所在,昔日关中大地人烟稠密、阡陌纵横、商旅辐集的情景,就已经不复所在而只剩下灾后的荒凉与凋敝了。只是这一切暂时都被掩盖在厚厚的积雪之下。
  就像如今已经外强中干而任他努力弥缝,却再也弥缝不下去的大唐朝廷的最好写照一般。现在,朝堂里的浊流们应该在恍惚雀跃着,弹冠相庆去掉最后一个碍事的绊脚石了吧。
  虽然来自卢携一党的那些捕风捉影之言,再怎么危言耸听和诛心而论;但始终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攻击到他身为宰相本身的任何干系。
  但是最后给他倒台一击却是来自他党羽当中的叛变和出首。身为堂后官兼门人的枢机房冯运出手举发了,他与被废前宰相王铎依旧往来过密的证据;由此成功引发了当朝天子对于丧师辱国的王铎,连带到他沆瀣一气的恶感。
  遂除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贬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大内择检使,勒往洛阳幽闭思过。
  只是他临走前还最后一次上书道:“贼军百万,横行天下,高骈消极作战,无意消灭贼寇。国家的安危全靠我们,您依靠淮南军,我不知道结局会怎样。”却是把卢携给气的不清,所以接下来还不知道对方又有怎样的手段在等着他呢。
  但不管怎样,此时此刻他还是感到了一种轻松和释然,哪怕这并不是出自他所愿的结果。他还是忍不禁高声吟诵道:
  “蕊宫裁诏与宵分,虽在青云忆白云。
  待报君恩了归去,山翁何急草移文。”
  然而,还没有等他品味完这首新作的意境,牛车如探究停了下来,然后就有骑马清道和护翼前后的防阁和傔从的领队,凑过来低声禀报道:
  “相公,前方有大队流民过路,儿郎们正在驱开,还请相公并贵眷稍待片刻才是呢。。”
  随即,郑畋就挑起车窗纱帘的一角,远远瞥见那些在荒芜田梗上厚厚雪野中蹒跚而行的人群;其中种种骨瘦如柴而凸显腹大的陋形,让人只想起大广教寺的净土变壁画中,关于六道轮回之饿鬼道的绘图;
  现在却仿若是活生生的降临在了人世之间。他一时间只觉得心中甚不是滋味却又无处消解;这就是大唐的子民,这就是关中近畿的首善之地,自己在长安城中呆的太久了,以至于都忘却了繁华依稀京城之外的广大天下,又该是怎样的清醒和模样了。
  在那些骑马傔从的不断去驱赶下,这些已经佝偻干瘪得看不出男女老幼之别的饿殍,像蠕动蝼蚁一般慢吞吞的向着远处避散而去。在这个过程当中时不时有人摔倒在雪地上,然后就再也没有能够爬起来了。
  看起来全身披挂而刀弓俱全的他们,并不担心这些流民的反抗和坚持,只是在意不能让这些满身污秽与陋形的浊物过于靠近,而污了他们所护送的贵人及其家眷、奴婢、门人的眼界。
  看着这些,卖力驱赶的满脸通红而汗流浃背的防阁和傔从,郑畋突然又有些意兴寡然起来;作为山东七大世族之一的荥阳郑氏长房子弟,他并不是没有见过灾年连绵、流亡四起的景象;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还是他们扩张家业收买田产,蓄留和荫庇佃客、部曲的一大良机。既有行善积德的名声玉口碑、风评,又能壮大和巩固传续子孙的家业源流。
  但是都没有比罢相之后这次亲睹的那么触目惊心;在这些地上饿鬼们依稀呆滞和木然的神情之中,却又不知道在酝酿着什么样的可怕事物。也许是下一个黄巢或是王仙芝的同党么。
  他不由想起了那半本被王嚣从广州带出来,又千里迢迢辗转送到他手中作为观瞻的虚氏妖书——《论社会矛盾根源与王朝周期律》;只觉得有一种对注定发生的结果各种无能为力,而又愈发的心烦意乱起来。
  毕竟,他已经不是那个努力振兴天下的“救时宰相”了。但他好歹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加门第出身,一步步从馆阁、省台、外使、内阁一步步走下来完成的圆满履历,而最终“升仙”上来的宰相之任。
  是以他哪怕在全家贬斥流放往东都的道途之中,依旧有许多追随的门人幕客之属和一整队的金吾子弟护送在侧。其中也不乏可用之人,事实上若不是他不想太过滋扰地方的话,早就有许多沿途地方的官吏出来问安和结好了。
  随后,这些追随的部属当中就有人奉命向他汇报到,这些饥民大都是从河中府蒲州(今山西运城)逃难过来的,郑畋这番纠结的心思才有些平放下来。
  那就是身为藩镇的河中节度使李都的理所和治下,出现如此大规模的饥民奔逃入关,一时之间倒也算不上是朝廷诸公的直接责任和干系。
  然而,当他全家一行在过了千古雄起的潼关,而抵达桃园塞所在的官属驿馆,也就是当初杜甫曾作《潼关吏》的所在地,开始取用驿馆竭尽所能的奉上饭食之时;却又冷不禁听到夜枭一般腔调的鬼叫声在唱着乡野的俚俗曲子词:
  “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
  “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
  “食无肉、哭无泪……天下贫汉尽悬梁…”
  然后这个诡异的声音顿了顿,又唱到:
  “迎黄王,盼黄王,黄王来了不纳粮,世间穷苦俱欢唱。。”
  刹那间哐当一声,郑畋握在手上的羹汤银碗连通莲花匙子,就这么脱手打翻在案几上,而溅得他华贵精美的八表山河清绫袍,满是油腻腻的污秽一大片。
  而外间更是响起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咆哮和叫嚣声,却是在既非公调的动静当中开始捉拿和资格敢于“妖言惑众”的悖逆之徒。
  然后这一刻的郑畋,却是已然没法说出任何的话语来了;据他突然想起来的一段内情,这乃是那虚妖僧为那贼首黄逆所做的摇惑之言,现在居然都穿唱到了这京畿门户的潼关之外了。
  这不由让他原本就对南方讨贼战局,各般忧虑重重的心中再度蒙上一层浓重的阴影。要知道按照淮南的传报,那黄贼早就该是穷途末路当中了,怎么又会有人在这北地的两京之间,给他唱曲张目呢。。
  这一刻他真的有有些恼怒起来,哪怕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执领天下士民的臣班之首。
  这时候,驿馆外间再次想起了凄厉的叫喊声。
  “关东传讯,十万火急,快给我换马。。”
  只见一名背着传讯木夹的包裹,满身大汗淋漓手中拿着一妹过所木契的将弁,在一片鸡飞狗跳的响动当中,再次骑着新换的快马飞奔而去了。
  而这一幕,也再次让郑畋的心思有些阴沉了下来;既然不是可以一路传唱和宣闻的捷报或是奏捷的露布,那难道是河朔或是河东方面出了问题了么。。
  。。。。。。
  荆门城外,
  在还算单薄的雪地里纵横冲刺当中的太平前阵马军别将赵引弓,感受着脸上扑面寒潮的刺骨生痛,与片刻少停之间雪花落满衣甲,又被吹散或是浸透进大氅和袍服里的冰冷滋味,只觉得略有些隐隐的怀念意味。
  下雪对他来说已经是很遥远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还是陇西一个军户子弟出身却做着建功立业梦想,而冒雪去长安城外神策别营中投军的青葱游侠少年。
  他的本名就是出自卢纶赞美古时飞将军李广的《塞下曲》: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只是这些年天南地北的辗转下来,尤其是在热瘴潮雨的桂管、扈管和安南之地的蹉跎,让他几乎忘却了下雪的是什么样子了。
  而在加入和经历了太平军的这些变化之后,他和那些形形色色出身来历的长征健儿一般,都不由产生了一个奇怪而又执着的奢望;也许他这一生有机会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哪怕是作为动荡天下的叛乱者或是新朝更立的功臣;
  天水草原的绮丽风光,盐官城外的咸卤大泽、小秦岭下的河川纵横奔腾,街泉亭的甘美清冽。。。。他脑中如此电光火石一般的闪动和思量着,身体的反应和手中的马槊却是丝毫不见停顿的,将迎面退避不及的一小群官军当中的领头军官给挑飞起来。
  然后又勒缰提身霎那间将举起的马蹄,偏身侧转着踩踏和踢撞在,周身奋力围拢过来的数名官兵身上,眼见得他们哀呼、惊号连连的骨脆肉烂扑倒在地,余下那些尤做余勇的官兵就顿然一哄而散逃开去了。
  赵引弓倒也没有急于追杀去,而是控马反身重新吧插穿了至少两人的马槊,重新给从染成一片殷红又冻得硬邦邦一块的地上给倒拔出来。轻轻抖了几下发现还能继续使用,就继续拍马向着最近一处厮杀声驰去了。
  没办法,掩映在风雪当中发动的攻击,固然是打了这些官军个措手不及;将其彻底放了羊一般冲散击溃开来而。
  但是随后时大时小变幻无常的风雪,不但遮掩了视线和能见度,隔断了和削弱了号角和哨子声的传递;也让这些不断追逐和冲击着敌人的太平骑卒,逐渐的失去了具体的方向感和参照物,变得松散而各自为战起来了。
  所以一路打着打着,赵引弓恍然就剩下孑然一身的单骑独走了;好在他事先准备的装备器械大都还算完好,胯下的这匹北地黄骠马还算给力,倒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对手能够当他数合之敌。
  这时候,刺骨冻人的风雪中算是稍缓了一些,而一片急促的踢踏声也响起在了他的附近;赵引弓不由的放下皮囊里靠马身体温才没有冻结的,用辛辣的烧酒与姜糖调制成的冬日特饮,而连忙驱马靠拢了过去。
  只见一阵稀稀拉拉的雪粉裹挟在风中卷过地面之后,几乎与赵引弓打扮和行装类似的十数名骑兵,隐约的在这片迷蒙的战场当中十数步外错身而过。只是在赵引弓偶然一瞥之间却是看清楚了,他们所据的小旗上赫然绣着“泰宁”二字,不由得心中一凛而拍马转身追逐了过去。
  在重新激荡起来的风雪当中,赵引弓费了好些功夫和气力,才调整好方位和步骤跟上了他们;然后摘下挂在鞍上的铁制手弩,蹭着鞍具上的搭扣上弦套矢,再在奔走起伏的步骤之间,对着前方最近的一个身形扣发下去。
  霎那间就间风雪之中的那个身影,突然就斜斜向外窜了出去,然后没冲出多远又跌撞在了地上,连人带马的摔滚在了他的身后;这个结果大大鼓励了赵引弓,而再度放缓缰绳开始重新上弦。
  半响之后,前方剩余的敌骑似有所觉一般的,突然有人从马背上抽弓按箭的转身过来,虚对着他的位置大声吆喝着什么,然后就见一支尖刃上犹自带着冻结残红的大槊,刺破了迷蒙的风雪之幕戳中了膀子和肩甲,将他从马背上狠狠的挑开惯摔在地上。
  这下那些正在奔驰的敌骑顿然是像被全部惊觉过来,而纷纷从马背上抽出了各自的兵器和弓箭来;这时赵引弓已然垂下马槊而侧身紧贴在马背上,霎那间看上去就像是失去驭手的空座骑一般。
  然而就在对方的迟疑和犹豫之际,赵引弓已经在马上毫不犹豫的射出他携带的最后一只弩矢,又一名敌骑在马上侧身痛呼了下瞬间失去对缰绳的控驭,而偏转脱出了这只小校的骑队之中。
  这时赵引弓已经顺势抱马冲进了这些开始减速的敌骑之中,对着近在咫尺的敌骑挥刀斩过他的小腿,又割断马腹上固定鞍具的绑带;只见拖出一条细碎的血线而让手舞足蹈的对方,当即就翻倒摔坠到坐骑的另一边去了。
  这回,余下的数名敌骑也终于都发现了赵引弓的存在,而毫不犹豫的舞枪挥刀搭弓放箭,径直向着他存身的位置扑杀而来;然而在几乎躲无可躲之间赵引弓却是松开缰绳,而蹬着马背飞身跃空而起躲过了大部分的攻杀。
  但是坐下的黄骠马就没有这种幸运了,在血花飞溅之间哀鸣惨嘶着轰然扑滚在了地上泼洒出老大一片的血水来;然而这时跃起空中的赵引弓,已经竭尽全力扑在了另一名搭弓射空的敌骑身上,而又紧紧的反剪双脚夹住马背与之贴身厮打起来,几息之后又随着不堪重负翻倒的坐骑一起滚落在地上了。
  待到赵引弓用掉落的头盔尖端,狠狠击打对方的门面直至昏死过去后;才背靠着犹自挣扎挺动的坐骑,抽出对方的佩刀横挡在胸前,而用瘸着被射中一箭的大腿,眯着开裂血红的眼角,看着那反身追过来的数骑敌兵,不由心中暗道:难不成自己的路子就只能走到这一步了么。
  然后,满天迷蒙的风雪突然就毫无征兆的停了,而重新露出光洁明净的太阳来将素白斑驳的雪地,给晕染成了金色;而那些冲过来的数名敌骑也在他可以清晰看见,对方恶狠狠的狰狞面孔和骤然大变表情的那一刻,突然就拼命的扭转坐骑的头身,而加速拍马就远遁而去了。
  赵引弓不由的回过头来,这才看见自己所在的地方已经十分靠近江岸了。而就在江岸的不远处有插着太平军旗而满载端持这刀枪弓弩士卒的大船,正在首尾相连不见尽头的缓缓鼓足风帆沿江行驶而上。
  赵引弓这才有心查看起这位被自己扑倒又砸晕过去的俘获。而在对方被撕烂割破的战袍和披风之下,居然穿了一件虎头纹的乌光铠,以找他过往的记忆和印象,这可是个位置不低的官军将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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