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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啖一肉_3

  年轻人手脚麻利,顷刻间人参都取来了,锅也架起来了,邹仪指挥着他们熬参汤,满满一大砂锅的水,到最后愣是逼成一小碗,厨房那边有胆大心细的看着,邹仪这边也忙活着施针。
  几个时辰下来,邹仪的后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他额上一层细密的汗,越攒越多终从鼻梁淌了下来落到嘴边,邹仪舔了舔,只觉出苦咸,过了好半响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汗珠,不禁哂笑。
  参汤熬好,他从下人手中接过,给二少爷灌了下去。
  尽了人事,该听天命了。
  邹仪坐下甫一开口就觉自己喉咙哑得不可思议,大抵是室内太暖的缘故,他忙倒了杯冷茶喝,清清嗓子才道:“严员外,我已尽全力,只要令公子能在两个时辰内退烧便无大碍。”
  严员外自然是千恩万谢,甚至激动的胡乱攀亲戚,邹仪觉得照这趋势发展下去,他很有可能会多个干儿子。邹仪虽然乐得占便宜,但不想占肚皮圆滚的西瓜怪的便宜,于是及时的打断了他。
  该谈钱了。
  严员外的脸明显的抽搐了一下。
  不过抽归抽,银票还是要给的,只是递给他的时候手哆哆嗦嗦,目光温柔缱绻的像在看情人,旁人怕早就鸡皮疙瘩满地。
  然而邹仪毕竟不是旁人,坦然的接过,还朝肉痛的严员外笑了一下。
  他生了一副桃花眼,笑得时候眼里的光簇成了一根针,直直戳到人心里,偏偏这针还是涂了蜜的,被他盯久了心窝要甜得发烫。
  幸好邹仪没有打算对老头施展他的桃花眼大法,只瞥他一眼,就冲他的宝贝银票笑去了。
  严员外请他留下来吃饭,邹仪虚虚推脱了几番,严员外也不勉强,想必看见他就想起自己的银票,如割肉般的痛。
  邹仪笑嘻嘻的走在路上,临近饭点,他忙活了一日预备好好犒劳自己,因此去屠二的店里买了上好的五花肉,又想起家里无甚么冰糖,又称了些冰糖,卖冰糖的早些年是个美人,大家都叫她冰糖西施,只是后来嫁了个男人,一刻也不停的生,每出生一个孩子就吸走她一点精气神,现在面皮耷拉着,眼珠也泛黄,整日苦着脸的不见一点当初的美人样。
  邹仪在铺子前站定,喊:“半斤冰糖。”
  冰糖西施乌黑的眼珠咕噜噜一转,给他称糖去,邹仪粗粗掠过店铺,发现除了卖冰糖蜜水,还多了油盐酱醋,那盐鸠占鹊巢,店里一半的地儿竟都归了它。
  这糖铺子是县里最好的铺子,不要说本县,就是那外县人逢年过节做冰糖肘子的时候,也少不得要来称上□□十两。它家生意一直红红火火,怎么着也不会落魄到卖盐的地步。
  冰糖西施给他称了糖出来,邹仪道:“怎么同盐户开始抢生意了?”
  冰糖西施哼笑一声道:“哪里是我要同盐户抢生意,分明是老天爷要同我抢口粮!这十天来,你是第一个买糖的,我要是再不卖盐,这日子该怎么过哟。”
  说完将糖递过去,邹仪一面掏钱,一面低低嘶了一声道:“好贵。”
  冰糖西施笑道:“邹神医这是笑话我呢,您要说贵,那我们平头百姓估计是连一口饭都吃不上了。”说完把头凑过来些,神秘兮兮地拢了拢头发讲,”要不要再称几斤盐,这几年各色物价涨得飞快,我看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现在多称几斤,也好留着备用呀。”
  邹仪笑着摇了摇头,然而冰糖西施咬了咬牙,端着一张纸糊的笑脸锲而不舍的继续道:“这是私盐,可不是官家的粗盐,好得很,马上就要过年了,你可再找不到这么便宜的好东西了。”
  邹仪依旧只是笑,冰糖西施知道他有钱,越发觉得他小气,因而气得想要骂人,可看着邹仪一张得天独厚的脸,却也不忍心啐上去。
  她在纠结的当儿,邹仪轻轻的喊了她一声:“冰糖西施。”
  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这么喊她了,尤其是被那动听的嗓子一喊,她就想起了她的少女时代,穿新烫的蓝布棉袄,头发上细细抹了桂花油,街里街外她走过谁不要多看她几眼?当初她为甚么要瞎了眼嫁了那么个败家玩意儿,倘若嫁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她这么想着,那张蜡黄又耷拉的面孔泛出一丝少女的红晕,然而尚未等她酝酿完毕,邹仪又道:“你相公在里屋喊你呢。”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角带着一点多情又狡黠的笑意,冰糖西施只觉自己那点小心思被看了个通透,当场恼羞成怒:“我早听见了,要你多甚么事!”
  说完转身就走,邹仪不以为意的摸了摸鼻子,回家做饭去。
  却说那眉目含春的冰糖西施进了里屋,瞧见她病秧子的男人靠在榻上,像没骨头似的,手边还捏着个烟杆,身边一团一团的孩子,她相公虚虚用烟杆点了一个:“饿了。”
  冰糖西施把孩子抱起来喂奶,一低头看见那皱巴巴的脸,一点儿也没继承到她的美貌,又想起邹仪单单一笑都能勾走人心,不禁悲从中来,张大了嘴哇的一声哭出来。
  她男人听惯了她哭,只是用烟杆子挠了挠头:“怎么,又碰上哪个穿金戴银的姑婆啦?”
  冰糖西施抽噎了一声,恨恨道:“不,是邹大夫。”
  她相公咧开了一口黄牙笑道:“哎哟,还‘邹大夫’呢,你倒是叫得亲亲热热,不晓得人家心里头怎样笑话你这放荡蹄子呢!”
  冰糖西施啐了一口:“呸,当年谁不知道我冰糖西施的大名,我要是有心想嫁,未必不能嫁给他!人家现在可有着本事,给贵人看病,每日数钱数到手软——”
  她相公冷笑一声:“嘴上说得好听,你有本事就去呀,难道你忘了他爹是个什么货色,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看街上谁拿正眼瞧他!你嫁了我,虽苦了些,但到底是堂堂正正做人,同这种整日只会敲竹杠的人不一样。”
  冰糖西施便不说话了,麻木的奶完孩子,又去店门口坐着了。
  邹仪回了家,将五花肉连皮带肉的放进了砂锅,再放上冰糖酱汁,开了火慢慢炖着,自己回了书房给友人写信。
  屋子里炭盆烧得火热,他不过提笔写了五行便觉昏昏欲睡,邹仪心下叹了口气,起身去开窗,就在他手碰上窗棂的刹那心口猛地一跳,像针扎似的,他本能的往旁边一躲,却还是晚了,只觉后脑勺一阵剧痛,紧接着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待他再醒来时,已然成了个五花大绑的姿势,他衣衫有些散乱,屋里更是一片狼藉,邹仪近乎直觉的往自己压箱底的地方一看:幸好!私房钱没动!
  然而胸口空落落的,揣在怀里的银票却是没了。
  对于这种即劫财又劫色,十分没有职业道德的江洋大盗邹仪简直恨得牙痒痒,他躺在地上,因炭火暖和,并不冷,他深呼吸几个来回,蓦地想起临走前严员外的眼神,心下了然,怕是这老不死的事到临头又后悔,命人来抢他钱财。
  他又想起了那两张白花花的银票,一直搁在他心口的位置,才刚刚熨热,他还没有机会放在灯下好好瞧一瞧摸一摸,就没了。
  思及至此,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财迷心窍的邹神医待炭火烧的差不多了,被冻的一哆嗦,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然而他喊了几声,却无人应答。
  这也是了,大晚上的,谁会往他门口杵,然而也不能让自己冻死,邹仪一拱一拱的挪到门前,预备去找把剪子,他拱到一半已是大汗淋漓,忽的听见一阵敲门声。
  邹仪心下大喜,此时也顾不得形象,扯开喉咙便喊:“救命!救命!”
  那敲门的是耳聪目慧的主,他不过喊了两声,里屋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来人竟是个和尚。
  这和尚长得十分喜庆,左脸是糯米团子的白,右脸是糯米团子的圆,一整张脸又大又软和。
  他急急忙忙把邹仪身上的绳子给卸下来,一边还念念有词,邹仪听不大分明,约莫是“阿弥陀佛”一类。
  邹仪往火盆里多加了些炭火,屋子里刹那间就暖和起来,他活动活动手脚,向和尚道了谢。
  “团……大师,如何称呼?”
  团子大师道:“贫僧东山,随师兄云游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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