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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节

  徐三薄唇紧抿, 汗落如雨。
  她忽地想到,说不定这所谓珠履舞, 就是在靠着声响, 给地底下的人传达指示。待到曲终舞罢之时, 在这宫砖之下, 便会有人点起明火, 燃爆千斤炸/药,将整座宫殿,连带着殿内之人, 全部都炸得七零八碎,荡然成灰!
  徐三咬紧牙关,心知无论如何,此地都不可久留。而就在此时,宫城之外,忽地有数道烟花,腾然升空,接连在天际炸开,因此时乃是白日,那些花火瞧不出什么颜色,但也有黑沉沉的烟雾,迎着日光,不住飘散。
  那烟花一炸,徐三心中咯噔一下,知道是情势有变。她神色一厉,骤然起身,抬手就将酒案直接掀翻,将那山珍海味、珍馐美馔一并拂落至地。宋祁见状,也面色微变,跟着一干副将站了起来。
  哪知就在此时,金元祯眯起眼来,哧的冷笑一声,抬手就自案下掏了一把雕有龙纹的燧发/枪出来。
  紧接着,男人神色凶狠,抬手扼住徐三右手手腕,使力一扯,直接便将徐三死死搂在怀里。
  徐三那手腕,前些日子才被宋祁烫伤,半点儿力气也使不上,金元祯一按到这伤处,便有痛感瞬间袭来。
  她反应不及,待到再回神之时,男人那分外结实的手臂,已然死死锁住徐三的颈部,迫得她纵然死死挣扎,却也是动弹不得,而他的另一只手,则握紧枪柄,将那黑洞洞的枪口,缓缓上移,抵到了徐三的太阳穴处。
  殿内出了如此变故,可正庭之中,那金国少女,依旧左旋右转,无休无止,裙衣斜曳,如莲花绽开,千娇百媚。那珠履击打于宫砖之上,笃笃作响,急如雨堕,悲声震耳,宛若催命!
  徐三被金元祯锁在怀中,命悬一线。而其余副将,已然按着徐三先前遵嘱,冲出金殿,匆匆上马,惟余宋祁,不肯逃走,而是立于庭中,薄唇紧抿,眼神凶狠,死死盯着金元祯不放。
  徐三见他不动,已然心急如焚。
  她汗如雨下,咬牙喊道:“走啊!”
  那一支舞,随时都可能停下。而少女罢舞之时,便也是粉身碎骨之刻!
  她死便死了,但是宋祁绝不能死。若是没了宋祁,日后必是薛鸾登基,而一旦薛氏女掌了权,必会重用崔金钗、贾文燕之流,那么徐三的平生所望,毕生所求,几乎就再无可能!
  思及此处,徐三已然心急火燎,面色憋得苍白,又声嘶力竭地喊道:“宋祁!走啊!他只杀我,你快走!”
  宋祁死死抿着唇,眼眶泛红,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徐三见他后退,心上一松,抿唇而笑,孰料便是此时,少年青筋突起,大喝一声,骤然抽出长剑,黑靴一踏酒案,腾然凌空,便朝着金元祯直直刺了过来。
  徐三本以为他要逃走,未曾想到他竟打算拼死拼活,背水一战!她面色微变,便听得金元祯在耳边低低笑了两下,那一柄燧发/枪的枪口,也随之从徐三的太阳穴处移开,直直瞄准了少年的胸膛。
  徐三心知,燧发/枪的意义十分之重大。先前两军交战,无论大宋还是金国,不管怎么改良,用的都是火绳/枪,而如今,具有跨时代意义的燧发/枪,竟然在金元祯手中出现了。
  火绳/枪是用火绳点火,燧发/枪却是用燧石点火,对于枪/支的可控程度将大大增加。前者不过是从冷兵器时代到热兵器时代的过渡,而后者,若是推而广之,必将彻底结束冷兵器时代,甚至能将整个时代,引领到全新的高度!
  金元祯有了燧发/枪,那么他是只有这一把?还是说早有不少储备?他为何今日才用上这秘密武器?
  种种疑问,积攒于徐三心头,然而此时此刻,她已经顾不上细想。
  男人握枪的手,几乎就在徐三的眼前,不过几指之外。她能清晰地看见,他的食指,正在缓缓按上扳机。
  如此近的距离,只要他扣下扳机,宋祁就将必死无疑。
  徐三心上一横,手指缓缓摸上了藏在袖中的镖刀。
  蒲察当年送给她的镖刀,只剩下这最后一块了。寒光凛凛的镖刀之上,还纹有蒲察的家族图腾,天命玄鸟,振翅欲飞。
  多年以来,她始终将这镖刀藏于袖中,为的就是在生死关头,让自己转死回生。
  只可惜,前些日子,她手腕被宋祁烫伤,以至于使不上力。她这生死一搏,是成是败,实难估算。若是失了手,便连这最后一分希望也没有了。
  徐三眼看着金元祯的手指,即将扣下扳机,她咬紧牙关,立时抬袖,忍着腕上剧痛,一手将他手臂死死压下,另一手则朝着金元祯颈部,握紧镖刀,扬手一甩,顷刻之间,镖刀回旋,直直扎入金元祯颈部。
  几乎是在同一分同一秒,镖刀飞出之时,子弹也脱膛而出。
  徐三屏住呼吸,睁大双眼,便见那枪弹自宋祁腕侧直直擦过,虽未曾完全射中,却也在宋祁手背及腕上,留下了一道极长的伤口。那伤实在严重,血流如注不说,甚至隐隐可见白骨森然,着实骇人。
  然而即便如此,宋祁却依然将长剑紧紧握住,一刺不中,又神色狠戾,朝着金元祯刺了过来。
  徐三后知后觉,这才发现金元祯不知何时,已然松开了自己。她惊起回首,便见男人倚于座上,薄唇苍白,毫无血色,手虽紧紧捂着颈部伤处,却仍是挡不住鲜血喷涌而出,溅得四处皆是,便连徐三的盔甲上、脸颊上、手臂上,都被男人喷溅的污血沾染。
  这男人,向来如饿虎饥鹰,贪婪嗜血,权欲熏心。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好似卸去了全身的力气,犹如一条濒死的鱼,颓然仰面,无力地垂死挣扎,渴盼着救度,渴盼着重生,然而一切渴盼,皆已成空。
  徐三的镖刀,这一回,割得极准,恰好割中了他颈部动脉。而颈部动脉,一旦损伤,即便是现代医学,基本上都回天无术。
  他眼望着徐三背身而去,由宋祁拉着,相偕逃奔,颓然扯了扯唇角,接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紧牙关,大声用女真语喊道:“罢……舞……”
  他话音一落,金殿之中,莲花骤然收起。少女褪下珠履,伏跪于地,回望君王,怆然泪下,而与此同时,整座宫殿都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几案颠倒,金钟倾覆,屋梁椽柱,错折而坠,将君王少女、锦绣繁华,一并就此深埋。
  而此时的徐三,才刚刚出了宫殿,连马背都还来不及跨上,便听得轰然一声巨响,背后有一股冲力猛地袭来。顷刻间天旋地转,四面八方,墙倾屋塌,徐三站立不稳,情急之下,干脆一把拉住宋祁,将他死死捂在怀中,压着他趴伏于地。
  天崩地裂,烟尘四起,火舌肆虐,黑雾弥漫,徐三恍然之间,只觉得脊背一阵灼痛,火烧火燎,疼如剥肤。震荡之中,她紧紧护住宋祁的头部,强定心神,忍了又忍,终是强忍不住,昏厥过去,彻底没了意识。
  恍惚之中,她觉得自己如一缕游魂,于茫茫天地,四处飘散。忽而,一阵云烟聚来,她似是回到了现代,回到了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太平洋中的珍珠,波拉波拉岛。
  她记得这个地方。
  两辈子加起来,她只结过一次婚,就是和那个男人,在这个地方举办的婚礼。
  在蓝天碧海的大溪地,她盘起长发,手捧花束,穿着白色婚纱,由对她并不爱重的父亲挽着手臂,一步一步,走向了另一个让她万劫不复的深渊。
  徐三缓缓抬起头,就看见袁震站在日光中,英俊的面庞上,带着分外温柔的笑容。他轻轻捧起她的手,下一秒,就要将钻戒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一切仿佛都是那么美好。
  徐三缓缓笑了,这一次,她骤然使力,挣开了袁震的手。
  袁震凝视着她,收起笑容,眉头紧皱。一旁的父母、参加婚礼的宾客朋友,也都很是惊讶,满心不解,注视着她。
  而她则扯下了头上的花环,卸下了沉甸甸的耳环,转手又把昂贵的婚鞋,直直扔进了茫茫大海,接着在一片诧异声中,转身而去。
  海风吹来,她光着脚,散着头发,一步接着一步,走得分外坚定。
  恍然如梦间,她听见袁震在喊自己,一会儿喊自己江笛,一会儿又喊自己三娘。她头也不回,直直冲入一片茫茫白雾,迷蒙之中,仿佛又看见了晁缃、崔钿等人的身影,前尘往事,奔涌而来,将她紧紧裹住,又使她万般迷茫。
  就在她不知何去何从之时,忽地有一声声呼唤,在耳畔愈发清晰,直直钻入她的耳膜,扰得她无从分心。徐三咬紧牙关,猛地睁开双眼,就看见一把青色的小瓷勺,舀着药汤,正悬在自己的唇边。
  徐三眨了眨眼,顺着那手臂向上看去,便见周文棠一袭薄衫,坐于榻侧,眼睑低垂,眉眼虽依旧俊美,可其中的疲惫之意,却是难以遮掩,譬如说那一双清冷的眸子,便隐隐可见数道血丝,也不知是有多久不曾合眼。
  难道她昏迷不醒之时,是他,一直在亲自给她喂药吗?
  徐三一软,张口欲言,却发觉嗓子疼痛不已,努力发了几个音出来,也是嘶哑难听。周文棠见状,微不可见地扯了下唇,不言不语,又手持瓷勺,缓缓递到了她唇畔来。
  徐三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支着软榻,坐了起来。哪知她这一动,便觉得浑身筋骨,都在隐隐作痛,尤其后背,一张一挪之间,更是有灼痛袭来。
  她强忍不适,抬眼看向周文棠,伸手去拿他手中端着的瓷碗,意思是无需他喂,自己能喝。可周文棠却是淡淡看着她,往回收袖,偏不让她夺走。
  徐三的手僵在半空,还没反应过来呢,男人便抬起瓷勺,送到她唇边之后,直接往里头一送,颇有几分强硬,又给她喂了一回。
  徐三撇了撇嘴,喝了几勺药汤之后,嗓子也润了不少,便立时抬眼看他,哑声问道:“上京府中,情势如何?”
  周文棠眼睑低垂,一边继续亲手喂她,一边缓缓向她讲述起来。却原来当日宫城生变,徐三受伤,这一晕倒,就是整整十日,昏迷不醒。便连请来的大夫都是束手无策,不知道徐三以后还能不能醒,梅岭听了之后,私底下哭了几回,便连官家都特地调遣御医,让他们即刻上路,前往边关医治。
  御医来了之后,给徐三施了几针,开了药方,除此之外,也没甚么其余法子,只能听天由命。幸而这一回老天开眼,徐三到底还是转死回生。
  至于都城上京,如今已为大宋管辖。而郑七、袁氏两支大军,也已开始北上,沿着各自的行军路线,开始攻打大金剩余的半壁河山。而徐周大军,则按着官家旨意,暂时驻扎上京,息军养士,待时而动。
  徐三听过之后,心上稍安,又挑眉问道:“三大王可还安好?”
  周文棠闻言,淡淡瞥她一眼,复又低下头来,状似漫不经心地道:“活着呢。”
  徐三瞧着他的表情,稍稍一想,猜他是因为当日接诏书一事,而对宋祁多有不满。毕竟这小子抢着接下诏书,实在是有些鲁莽冒失,若是他当日不接,金元祯或许便计无可施。
  徐三昏迷多日,如今乍一醒来,自是有一连串的问题,要缠着周文棠问个不休。她问过了城中情势,问过了宋祁安危,接着又问起金元祯的尸身,最后是如何处置的。
  周文棠垂眸道:“宫城之中,死尸遍地,俱是血肉模糊,早已辨认不清,索性一并埋入京郊乱坟。”
  徐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当日的烟花,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
  周文棠闻言,挑眉盯着她看,勾唇一哂,沉声说道:“并无变故。是我得了消息,赶来城中,放烟火催你出来。”
  徐三一怔,想了想,又轻声问道:“那我昏迷的这些日子……不会是中贵人,一直在侍候我喝药吧?”
  周文棠默不作声,半晌过后,看向她的眼神,骤地多了几分玩味与炽热。徐三被那眼神盯得发毛,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身子,接着便见周文棠勾起唇角,声线暧昧,低低说道:
  “是啊,喂你,可是不好喂。有那么几回,你怎么也咽不进去,我迫不得己,只好含着汤药,亲自喂你服下。”
  徐三一惊,立时瞪大双眼,薄唇紧抿,紧盯着他不放。而周文棠却是笑意渐深,又轻声说道:“岂止喂药?就连为你更衣、净身、清倒夜壶,我也亲力亲为,绝不假于他人之手。”
  徐三涨红了脸,咬牙道:“你是在逗弄我吧?”
  周文棠淡淡道:“我为何要骗你?方才所言,句句为实。你若不信,可以找旁人作证。”
  徐三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抿着唇,看了好一会儿,心上这才渐渐安定了下来。她看出来了,周文棠定然是在逗她玩儿,这男人,早先初识之时,威严肃正,清冷淡漠,如今倒好,越老越不正经!
  徐三嗤了一声,白了周文棠一眼。哪知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眼,却让她发觉了一处异样——若是她没看错的话,周文棠那下巴上,似是有点点青色胡茬!
  若是其余男人冒出胡茬,多半是累得够呛,无暇打理,毕竟在这女尊国度,女人贴假须是美,男人留须髯却是错,但是周文棠,他乃是刑余之人,照理来说……绝不会冒出胡茬!
  难不成,他也和罗昀一样,粘起了假须?
  徐三心上砰砰直跳,正打算倾身向前,凑上去细看,哪知周文棠却在此时,端着喝尽了的汤碗,掀摆起身而去。徐三怔怔然地,凝望着他那高大结实的背影,心上不由生出一分异样,微妙至极,又难以言明。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金国线要翻篇了!
  第204章 一统山河际太平(四)
  一统山河际太平(四)
  即如周文棠所说,上京都城被攻破之后, 官家便命郑七、袁氏两支大军马不停蹄, 挥师北上, 尽快将剩余州府, 一并收入囊中。至于徐挽澜,官家则令她驻守上京, 在此拨乱诛暴, 整顿乾坤。
  徐三心里很是明白, 官家此举,乃是平衡势力。从前郑七强,她就扶一把徐三, 将郑七调至其余阵地;如今徐三起来了,官家便要转而去扶持郑七和袁氏,将也让她们多立些军功。
  这权力制衡之道, 讲究的是一碗水要往平处端, 若是此强彼弱,长此以往, 必生祸乱。
  徐三心知, 除非郑袁等人在攻打其余州府之时, 撞上了怎么也打不下的难关, 不然在休战之前, 她怕是再没有行军作战的可能。她对此倒不觉得失落,反而还乐得轻松。
  若是往常,她想推些官务给周文棠, 周文棠定然睬都不会睬她,然而如今却是不同了,她有伤在身,每日不知要喝几回药,平常还要按着御医遵嘱,来回游逛,舒活筋骨,可算是有了理由,名正言顺地把政务都压到周文棠的书案上。
  周文棠对此倒是没多说甚么,任劳任怨,一并包揽。除了堆积如山的官务之外,这男人还从早到晚盯着徐三,看她有没有谨遵医嘱。
  每日夜里,徐三得了闲,都不得不去周文棠的书房里晃上一圈儿,乖乖地坐在他身侧,除了与他谈议政事之外,还要将今日吃了几回药、走了几步、去了何处等等,都对他一一言明。
  便如今日,徐三午后困倦,小憩了半个时辰,因此而少吃了一回药。夜里汇报之时,她自己都不记得了,直接就说按时按点,吃了五回,哪知周文棠一听,却是嗤笑一声,不言不语,只眯眼盯着她看。
  罪人徐三被那眼神盯得发毛,这才忆起自己犯下何罪,赶忙笑着招供,拍着胸脯保证日后绝不再犯。周文棠斜她一眼,却仍是不说话,只缓缓抬眼,越过徐三,朝着窗楹望去。
  时值八月末,夏末秋初,乍暖还寒。书房之内,烛火融融,而那明明暗暗的纸窗上,却隐约可见半个人影,混于萧疏竹影之中。周文棠抬眼一扫,便知是宋祁偷跑了出来,在外窃听。
  那日宫城突变之后,宋祁也受了伤,不止有腕上的擦伤,还有多处炸伤烧伤,只是比不得徐三严重。周文棠便借着官家旨意,让他闭门不出,在院中好生养伤,每日里还特地分些政务给他,美其名曰,要让这小子通熟政务,修身慎行,以免蹉跎时日。
  在少年看来,这阉人,分明是在公报私仇!
  周文棠每日都能与徐三相见,可他倒好,七八日都见不上一回。明明不过只有数墙之隔,可他成日只闻其声,难见其人,实在是梦劳魂想,思之如狂。如此一来,倒教宋祁对周文棠更是恨了几分,只想咬啮其身,吞食其肉!
  这夜里,宋祁好不容易偷跑出来,心知徐三定会来周文棠的书房,便强忍不适,挤在竹间,伏于窗后,只打算偷窥一眼思念之人,顺带着学学那阉人的话术,到底如何,才勾得徐三言听计从!
  夜色之中,少年只着薄衫,屏息凝气,侧耳细听,殊不知书房中的周文棠,早就将这窗下小贼完全看破。男人缓缓收回视线,勾唇一哂,接着对身侧的徐三,缓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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