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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座 第59节

  在这里,她与他一日日亲近起来,与乳娘像是真正和睦的一家子,她后来也曾无数次想过,倘若江淇的亲生爹娘尚在人间,她也定会与他们和乐融融。
  这一生她同他一样,到底都是苦命人。所获温情极少,是以愈显弥足珍贵,可惜天不遂人愿,所有的好时候都是稍纵即逝。
  近来乳娘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眼疾愈重,且昏睡的时辰愈发地长,太医与皇后报,说已是回天无力。
  这宫中有和和美如兰妃、和嫔处的,幼子朝气蓬勃,沾染着宫人都是喜笑颜开的模样,更有沉疴痼疾如乾清宫、西五所这般,终年不散的药味,也不过只能提着人一口气儿。
  秋穗姑姑出来给皇后行礼,自乔太后殁后,钟离尔许久未见她,竟有一瞬出神,摇首将她虚扶一把,立在庭院中听秋穗道,“夫人这些日子神思有些恍惚,娘娘进去陪夫人说说话,想来她一定高兴。”
  皇后对秋穗姑姑笑了笑,颔首道,“多亏有姑姑在这儿照顾乳娘,本宫才放得下心。”
  秋穗道不敢,便侧身引着皇后入了内。
  生死面前,她压抑下心中的杂念,只带着清欢缓步进了内殿,乳娘消瘦了许多,躺在榻上呼吸微弱,受病痛折磨的模样瞧得人鼻子发酸。
  钟离尔不顾旁的,就跪坐在了乳娘榻旁,伸出略有些颤抖的手,轻轻将妇人的手握住。
  皮肤枯瘦而苍老,她想起这双手,当年也是拉着她慈爱关切过的丰腴柔荑。她有一瞬的失神,犹记昔年红颜模样,如今白发苍苍的老妪却正是从她这般的青葱韶华走来。
  人的生老病死,是超脱在王权富贵以外的事,亦是这世上最无力的事。
  她未忍心轻唤,乳娘却似感应到一般悠悠转醒,钟离尔忙整理了心绪,笑着倾身与乳娘道,“娘,媳妇来看您了。”
  章夫人的眼已视物不清,努力分辨了来人的眉眼,握着她的手,扯出一个浅笑,“尔尔许久不曾来了……”
  她心中的愧悔呼啸而来,眼眶蓦地红了,咬牙撑着声音道,“是媳妇的不是……未能多来陪陪您。”
  榻上的妇人缓缓笑开,摇了摇头,“你们不与我说,我也心如明镜。你们有段日子没带砚离来了,我的孙儿,怕是已经不在了罢……”
  皇后垂下头去,压抑着声音,却被热泪哽住喉咙,难言一字,妇人抚了抚她的手,慈爱道,“你与烁儿因此生了嫌隙,娘知道。做爹娘的,哪有不在意孩子的……他从小就是个倔强的性子,什么话都往自个儿肚子里吞咽,不肯跟人说半句的。可这些年他对你的好,娘都看在眼里,他是真心疼你……”
  她听得出,章夫人前半句说的是连烁,后半句,却说的是江淇。
  钟离尔心中百感交集,只得抿着唇颔首,“媳妇知道娘的心……”
  妇人恍惚的笑容有些憧憬与雀跃,皇后不知她瞧见了谁,浑浊的双眼中竟光彩熠熠,“这世上,最难的事便是两个人相携到老。娘没有这个福气,可你若能放下心结,这难事于你而言便是易如反掌。他心里有你,你心里亦有他,这可多好啊。”
  皇后握着妇人的手,给她擦拭额头的汗珠儿,章夫人瞧着她模糊的轮廓,轻声道,“人活一世,总要先送走些什么。我的孙儿,与我那可怜的孩儿都命薄,不知他们可好?娘先走一步,替你们去照顾他……”
  钟离尔再听不下去,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下,紧紧握着妇人的手急道,“娘别胡说,您的身子定能好起来的……”
  言语苍白无力,章夫人慈爱地笑了笑,拇指摩挲着她光洁的手背,“娘就只有一个心愿了,你们都得好好的,咱们百年之后再会,娘想看见高高兴兴的尔尔。”
  她捂住嘴唇不哭出声音,径自摇头,妇人眼皮沉沉,似支撑不住,渐渐下落,终至缓缓阖上。
  交握双手的力量蓦地减轻,斯人已去,千呼万唤也再难回。
  她曾异想天开地祈求生离死别皆有定数,可这一生,到底是有送也送不完的故人。
  皇后吩咐了宫人将噩耗送往乾清宫,清欢扶着皇后,由秋穗引出殿,远天高阔,院内染就一片澄黄,是那日他离去时无二的景致。
  秋穗转身,给皇后行了个礼,垂首道,“奴婢逾矩,说句大不敬的话,仍想请娘娘宽心,这深宫吃人,毁尽了女子。如太后与夫人这般的心有所念,西去极乐却不见得是苦事。”
  她回首,环顾了不算大的院落宫室,惨淡一笑,“这四四方方的天地,就是她们的一生了。姑姑说的是,前路漫漫,来日方长,有何可哀戚之人,有何可执着之事?”
  皇后顿了顿,与秋穗道,“本宫想要送夫人的骸骨出宫,与其夫同葬,烦请姑姑妥善料理后事。”
  秋穗颔首,妇人的一双眼如古井无波,看透了这巍峨皇宫中几十年的苦乐荣辱,终归只剩平静,“娘娘肯为夫人惦念操劳,奴婢自当尽心而为。”
  清欢搀扶着皇后,踏出这个熟稔至极的院子,斜阳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发上珠玉琳琅倒映在砖瓦之上,似一把把悬顶利刃欲锥人肺腑。
  清欢瞧了眼出神不语的皇后,轻声叹道,“娘娘若是心里不痛快,便与奴婢说说罢。”
  她眼珠半晌才恢复目光,迟缓地瞧着眼前的汉白玉宫道,声音飘忽沙哑,“当年入宫的那些人,不论是我的敌人,还是我的亲人,血仇至爱,都已一个个离我而去了。放眼这宫里,终究是爱与恨皆所剩无几。”
  准备南飞的鸿雁盘旋在上空,她阖了双眸,笑容苦涩哀戚,“人活一世原是不能回首来路的,只管走下去就对了。若有这般可停下回眸张望的时候,方知来路何其苍凉,前路何其孤寂。”
  鸿雁却并不肯与她托山盟,径自往南飞去,再未留恋回首。
  趁着中秋佳节的当口,皇帝一道圣旨,将启祥宫抚养着恪安公主的和嫔赐封和妃,一并赏了些许金银玉帛。
  夜宴时候六宫便齐齐恭贺和妃,继顺妃、兰妃后,宫里又有了一个妃位,出身太后母家,且抚养着公主,不可不谓尊贵。
  因着帝皇身子不济,早早便离了席,皇后凤仪万千,坐在上首依次喝了嫔妃敬的酒,酒过三巡,歌舞平平,后妃皆意兴阑珊,夜宴也就这么散了。
  贤嫔与慧美人一道往回走,夜风里有些凉,慧美人拢紧了披风,对着贤嫔低声道,“姐姐也是早年服侍皇上的老人儿,是颇有资历的。李婕妤、安嫔、婧美人等无功晋位分,郑才人和那两个选侍出身低微更不值一提。宁嫔和容嫔一样,若是升妃位皆名不正言不顺,这宫里就剩下姐姐与庄嫔还能再提个妃位,可庄嫔又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下一个可不就轮着姐姐了?”
  贤嫔拿帕子掩了掩唇,遮掩了一抹冷笑,“妹妹此言差矣,皇上若是还想封妃,下一个也只能是宁嫔。”
  慧美人登时不解低呼道,“这是为何?”
  贤嫔瞧她一眼,压低了声音,“宁嫔兄长在前朝正是得力的时候,又素来与皇后、兰妃走得近,若是本宫有子,便另当别论。可如今一众妃嫔都是一样的一穷二白,自然先可着她升迁。”
  慧美人若有所思点点头,贤嫔笑着拉着她的手,“妹妹怕是与我一样,心有不甘罢?可要我说,和嫔这妃位却实在是个捡了便宜的,换做我,给人做嫁衣的事儿,不要也罢。”
  身侧的女子疑惑挑眉,难抑讶异,“姐姐这话怎讲?”
  贤嫔煞有介事笑了笑,“物以稀为贵,宫里妃位愈多,便愈不值钱。顺妃的位分是卖琉球的面子,兰妃是因着有了皇子,和妃白捡了个便宜公主,皇上怎么不早不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她晋位分?”
  脑子里有什么答案一闪而过,可慧美人却捉不住,只得呆呆瞧着贤嫔。贤嫔笑容愈发神秘莫测,只缓声道,“这些年皇上到底对谁好,妹妹还瞧不真切么?为了怕兰妃膝下有着二皇子功高盖主,不惜拖着病体再给和妃晋位分,还不是怕兰妃有朝一日分了皇后的权么?”
  慧美人冷不防怔愣在原地,半晌才如梦初醒道,“是以容嫔才能靠着与皇后相像的一张脸,从宫女一步登天,直封了嫔位……”
  贤嫔瞧着她呆愣的模样,终于笑出声来,不知到底是笑这宫里哪个可怜人,只摆手道,“所以说呀,这些年,咱们都被皇上给骗了!到底是少年夫妻,真可谓是情深义重了。只是可惜,依着咱们这位皇后刚烈的性子,情意如初怕是不能了……”
  帝王心深似海,常伴身侧的女子,不知究竟是恩爱盛宠来得好,还是如这般安稳长久,若即若离走得长远。
  华灯盏盏,女子柔粉色的绣鞋缓缓步入乾清宫内殿,容嫔端着茶盏,轻手轻脚地放在帝皇案前,连烁披着件素色的云纹常服,整个人愈发显得如同谁家翩翩少年郎,芝兰玉树,温润如玉。
  连烁并未抬首,容嫔瞧着帝皇却难抑心底细细密密的欣喜,挽袖径自将墨在砚台之中研磨开来,连烁柔软笔尖蘸了墨,在宣纸上的笔体与案前悬挂的一幅寿字八分相像。
  容嫔瞧着帝皇落笔,踌躇半晌,仍是笑着开口道,“臣妾只认得皇上写的这个‘沈’字与‘心’字……”
  连烁笔尖顿了顿,沈氏小心打量了一瞬帝皇的侧颜,咬了咬唇,女子娇羞开口,“皇上可是写得与臣妾有关么……?”
  他并未回答她的问题,抬首瞧她,女子在灯下的容颜有让人恍惚的魔力,他轻声问道,“你如何识字了?”
  沈氏有些羞涩地一笑,垂首低声道,“是皇后娘娘与臣妾说,若是能识得一些字,在御书房伴驾才妥当,是以送了臣妾一些书来读,悉心教导臣妾。只是臣妾愚钝,还只学了个皮毛……”
  女子话音落下,帝皇的眼眸缓缓垂下,她看不见他眼中的光亮,忽觉有些不安。
  半晌,连烁扯动唇角,兀自笑了一声,“是么,皇后真是有心了。”
  容嫔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为何帝皇忽地反常失落,她看着他将笔搁下,拿开镇纸抚了抚书成的字,指尖按压在宣纸的一角,有些用力,他低声自语道,“朕知道,你不是她。”
  我从未将你当做她。
  钟离尔只有一个,天上地下,他弄丢了她,便再寻不回来了。
  纸上的新墨渐渐风干,前人穿越千百年而来的真情依旧感人肺腑——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
  曾是惊鸿照影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晚来了一个多小时!对不起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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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故人顾
  九月初,正是秋凉时节,帝皇久病于深宫,委命皇后钟离氏率领文武百官往皇家猎场而去,行秋狩典礼。
  说是委命,前朝后宫却没有不知晓的——自一年前东厂提督江淇遇刺身亡,东厂由梁宗代为理事,梁宗依附江淇为一派,又素来亲近坤宁宫,皇后如今掌东厂事,且同门师兄方卿愿不日便要擢升督察院都御史,有大理寺正冯宵、吏部尚书刘赟、兵部尚书焦洺为左膀右臂,不必说多少朝臣对中宫权势趋之若鹜,现下可谓六部之中尽是中宫党羽。后宫之中,唯一的皇子砚棋生母兰妃与皇后交好,兰妃兄长又稳坐两浙知府一位,且宁嫔兄长身居中书省高位,来日亦是前途无量。
  当年祁家与乔家没能把她从这后位上掀下去,如今这朝廷放眼望去,终究再度是她钟离家的天下。
  是以如今朝中,事事由皇后掌实权,一举一动都足以教前朝翻覆,民间已有流言四起,说是皇后势大,俨然有第二个武皇之势。
  此次出宫秋狩,皇后明黄色的华贵凤驾行在最前方,带领身后绵延数十里的妃嫔、朝臣与宫人。当年江淇尚在,东厂鼎盛时已是万人叩拜,风光无二,却也不及如今皇后钟离氏的万一。
  自入宫便失宠,经历母族没落、丧子之痛的这位天下人瞩目的皇后却并不自知一般,一如当年端坐在马车内执书饮茶,清欢打了帘子瞧着出了京郊,官道边渐渐萧条的风景,心里想起那年车内的阿喜,轻叹一声将手落下。
  这一声却没能逃出皇后的耳,钟离尔将书搁在膝上,与她一笑,眉眼艳烈惊心,眼神中却端的是过尽千帆的浅淡,“有话想说便说罢。”
  清欢垂眸,抿唇半晌道,“奴婢不该招娘娘伤心,可想起当年走过这条路的人事,真真觉得恍如隔世。”
  皇后将眼眸垂下,膝上翠蓝色月华裙摆绣的莲花纹样繁复,她目光一错不错,忽地笑了笑轻声道,“本宫还记得那时候,因着让路之事你心里忿忿不平,阿喜劝慰说贵妃是小人得志,那些忍得下的,大都成了圣人君子。”
  清欢忆起当年事,也觉得飘渺,不觉跟着笑道,“当年奴婢那个性子,都是被阿喜姐与娘娘宠出来的。若是她还在……”
  终究后半句说不下去,清欢哽咽着将眼睛垂下,皇后将手掌覆在她手上,“你可还记得当年,本宫讲与你们的那个故事?”
  清欢点头,“徐妃半面妆的故事,奴婢记了这些年。”
  钟离尔又笑了笑,唏嘘道,“人说一语成谶,大抵如此。不论是当年所说少年夫妻反目成仇,又或是今日本宫忍下了当年一切,果真成了圣人……”
  车马颠簸,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寒凉破碎,“圣人一道独行,与孤家寡人无二,早知如此,不若当初不忍了罢。”
  眼见皇后眼眸沉沉,清欢低唤了声,钟离尔瞧着她顿了顿又道,“祭祀的物事可都备好了么?”
  清欢郑重颔首,“是,娘娘放心,奴婢都安排妥当了。”
  皇后靠在马车围子上,颓然点了点头,朱唇边笑容几不成形,“他忌日的时候没能在宫里操办,出了宫也好,本宫与逐日一道去祭拜他。”
  国力昌盛,衰败的只是帝皇的龙体,与皇后的一颗心。
  除却当年马上英姿飒爽的几许好男儿,与深宫中几张女子韶华正好的绝色面庞消失殆尽,这山河金红秋色层林尽染,旌旗猎猎万马齐喑,大明无数好男儿各色各式的罩甲,却只增不减。
  庄嫔与容嫔留守后宫,兰妃将砚棋交给宫人,便与后妃一道坐在观赏台上,眼瞧见皇后倚着凤座撑头凝眸,她瞧的方向虽不知为何,可想来总归是当年那人打马而来之处。
  半晌,皇后染着蔻丹的指尖揉了揉额角,疲惫阖上双眸,轻轻挥了挥手,身侧令公公弓腰颔首,走了两步至台前,一声令下高声道,“皇后娘娘有旨,秋狩仪典启幕——”
  马蹄扬起的风沙遮天蔽日,大明的权贵浩荡打马入林,惊起高树上无数飞鸟,翅膀声扑棱棱响动震天,在座未历过此等阵仗的妃嫔花容失色,阮选侍吓得几乎从椅子上站起来,可皇后却连眼眸都未肯抬片刻。除了砚棋年幼无知,由宫人牵着身下小马快活拍手,一众嫔妃就这么陪着皇后枯坐了一日。
  傍晚时分,清点过朝臣秋狩数量,按数赏过之后,皇后便先行回营,由着众人玩乐。
  清欢将当年皇后驯服逐日着的那件嫣红披风给她重系上,耀目的颜色多年未减,与眼前人一般无二,钟离尔接过马鞭,拢了拢披风,便往马场而去。
  自当年得知逐日有子,她再没来瞧过它。
  马厩中那棕红色的汗血宝马依然屹立醒目,她一眼便看见她的老友正垂下头,依偎着身侧一匹健壮的小马驹,那小马驹个头不小,几乎直逼逐日,通体雪白,只额头处一点嫣红颜色,与逐日和追云都像极。
  不过须臾一年光景,当年桀骜不驯的逐日眼中也满是对幼子的温情眷恋,它悉心照料着它与追云的孩子,在她看不见的那些年岁里,成长为一个坚强隐忍的母亲。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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