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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坦诚

  何立与杨青山出门的时辰正是黄昏与夜色交汇的时候,一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谁都没有说话,直到走到了黄河边上。
  何立费尽心思把这人约出来自然不只是为了陪他四处逛逛:他必须要知道这人到底是不是杨青山。
  如果是旁的任何人也就罢了,就算是齐星楠乔装打扮来了兰州却不告诉他他都无所谓。可杨青山不一样。
  何立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知道杨青山瞒着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于情于理,对方都没有告诉他的必要。可他就是想知道,这份心思实在深重,早就超出了他从前对任何事的渴求。
  何立一路心不在焉,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正贴着河边上走,宛如古时行立于峰巅峭壁的侠者,身侧便是骇浪惊涛滚滚东流。
  “小心点,”杨青山忍无可忍地把他从河边上拽了过来:“不怕掉下去吗?”
  “就算我掉下去了,”何立一愣,挣开了他的手,而后垂下眼睑:“又与你何干?”
  “你这话说的。”杨青山被他逗笑了:“再怎么说我也是海军学院的教员,管你,”他伸手敲了敲何立的头:“理所应当。”
  何立忽而觉得鼻子酸得很:就在这几句话之间,他最终确定了,这人就是杨青山。
  何立从小就知道,这世上除了娘,没有人是真正关心他的。小时候何立一直怀疑何学义不是他亲爹,因为在对方面前,他可以称得上是动辄得咎。那年他十二岁,他爹不顾娘的反对非要把他送到船政学堂去,成行的前一天晚上也只有娘红着眼睛来看他,塞给了他一大箱亲手做的四季衣物。
  何立知道自己走了之后娘的日子更不好过:他爹何学义娶的几房姨太太年轻貌美,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可娘生自己的时候伤了身子,她身边就只有自己一个依靠。再加上他对海军船政本来就没有丝毫的兴趣:其实他最想做的是日后帮他爹经商,继承家业,用更多的钱换得他们何家更好的日子,哪怕做是身处低位的商,他也不在乎。
  人心隔肚皮,尤其是末世将至,人人更是只关心自己的安危。何立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和何学义不一样,只要他自己能过得舒坦,他可以全然不在乎名声地位世俗议论纷纷。
  近年来洋人不断入侵,朝廷疲于应付,很多人都说大兴快要顶不住了。但其实对何立而言这些都无关紧要,无论上位者是谁,都不耽误他们何家过日子,他要先保全自己,才能再虑其他。
  他不像别的青年,他们满腔热血,心怀以身许国的志向,就像程轩和林彦宁,或者,还有当年的杨青山。可何立知道自己没这个心力:光是世俗之事便已经让他疲于应付,且不说家中琐事繁杂,这么多年过去,身边没有一个人与他真心相待,再多的难处也只能自己扛着,再多的苦涩也只能自己往下咽。
  可是这时的他忘了,他忘了本就毫无瓜葛的世人之间万万求不得关怀。于是稍有荧光,便引得暗夜之中近乎冻僵的虫蛾舍了性命地追逐,哪怕神形俱灭也全然不在乎。
  “你知道的,”微凉的夏风中,何立忽而回过身去,冲杨青山眨了眨眼:“我一直,待您以坦诚。”
  杨青山一愕,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何同学,咱们相识还不到一天,你说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
  “能不能听得懂,全在你。”何立笑着望向杨青山,哪怕对方并不愿意看自己一眼:“杨老师,我知道真心换真心不过是天方夜谭,可如果您还愿意认我这个学生,我希望,您也能坦诚待我。”
  何立心里亏得很:不过是肉体凡胎,他付了全部的真心,自然希望对方也能给他些回应,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他也愿意接受。可这话却说得滴水不漏,给足了杨青山进退的余地。
  此时何立面上虽然笑着,心里却早就乱成了一团。他们在对峙着,好似两人皆拿着刀,互相往对方的心坎里扎,比的就是谁的血先淌干,比谁先垮。
  如果对面是别的任何人,何立断然没有这个胆量,也没这个心绪去求个真诚。可那是杨青山,何立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且,他也很想试试,哪怕孤注一掷也好。
  杨青山觉得很是头疼:这孩子哪来这么大的执念呢?出来身份不方便,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更何况世事变迁无常,何谓坦诚,他说得清吗?
  何立依旧死死盯着他,目光落在杨青山身上,不知为何竟引得这人阵阵发毛。强硬如北安侯,向来无惧任何人的注视,就算当初在朝堂上对方目光锋利如刀剑恨不得取他性命,他也没有像此时这般动容过。
  那时当真是不怕。杨青山眯起眼睛,只觉得彼时也的确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丢了性命,历代变革哪有不流血不死人的呢?权当他为后人来路上洒下几捧鲜血以作路标。可既然你们杀不了我,那就别怪我要继续好好活着。
  可现在不一样:这孩子惯会小题大做,见他无所动容,便直接把坦诚的一颗心挖出来捧给他,他要是不接着,就掉到地上了。
  在一颗滚烫炽烈的真心面前,北安侯也不得不缴械投降。
  片刻过后,杨青山忽而说了一句:“好吧。”于是掏出药水,一点一点地擦起脸来。
  何立怔怔地看着这瘦削却不瘦弱的人一点一点地把人皮面具卸了,除去了脸上细碎的纹路,现出了北安侯英气而俊朗的眉眼。夕阳最后的余晖落在水面上,恍若强弩之末,却让风月湖光都显得灿烂。杨青山就站在河边上,面前滚滚而去的是裹挟着泥沙的大江大河。
  此时愈发昏暗的微光混着夜色,给这人的面容添了几分柔和,可这终究只是扬汤止沸般的光色。北安侯敢与天地争锋,敢让山河色改,硬朗气概,未有减损丝毫。
  何立看着杨青山,只觉得阵阵恍惚,眼前明明暗暗,辨不出是非真假。也直到这时他才敢确信,曾经他以为无论如何也是同生共死过的,两人的关系应该非比寻常,原来当真只是他自作多情了。
  其实在他的生命里,我也只多是个无足轻重的过客。
  “怎么了?”见何立没什么反应,杨青山觉得很无奈,于是凑近了些许:“如此,可算得上坦诚了?”
  “你别看我!”杨青山一靠近,何立仿佛被吓到了似的赶忙转过身去,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极力忍着言语间的哭腔:“是我不好,对不起。”
  杨青山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这人居然又哭了。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终于在夜色之中消逝殆尽,明月当空,有几分清冷又有几分明亮。
  “行了,哭什么哭。”杨青山最看不得何立哭,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他伸手摸了摸披在身上的外袍,觉得的确是暖和,不得不感谢起这人的细心,于是走近了几步,语气也柔缓了些许:“你可知道我为何不告诉你?”
  何立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杨青山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根卷烟,又用火折子把烟点着。待烟烧完了一半,他看何立依旧没有反应,于是轻声叹了口气:“你到底想不想听?”
  何立收敛好了心绪,瞪大眼睛望向他:“你当真要与我说吗?”
  杨青山不想理会这傻孩子,吸了一口卷烟,沉着声音不疾不徐地说:“新上任的陕甘总督叫陶咏,当年我削爵革职,有一大半都是他的功劳。”
  杨青山这话说出来显出一派稀松平常,好像陶咏不过是个与他毫无瓜葛的封疆大吏,而他也只是在陈述别人的旧事。
  何立愣住了:从相识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听杨青山说起当年的事。
  “我是个反贼啊。”夜色笼罩了山河,杨青山掐灭了烟,也掐灭了暗夜中唯一的一点光亮,于是漆黑一片的夜色里只余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人家与天上的月色星河。他望着远方,不知到底在看些什么。他想,既然坦诚,那不如坦诚个彻底:“你硬要与我结交,得不到好处的,”他瞥了一眼何立:“反而会拖累你,拖累你们何家。”
  “我从没想要得到什么好处,”何立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真的。”
  杨青山笑了:“你傻不傻?”
  何立点了点头:“傻,我觉得我挺傻的。”
  杨青山认真打量着他,十分中肯地说了一句:“我觉得也是。”他顿了顿,瞥了一眼略显落魄的何立,又眯起眼睛望向不远处的山河:“要是我尚未落魄至此,你们江南何家这样的势力,我倒是真有结交的意愿。”何立平日里白净俊逸清秀含蓄的模样忽而牢牢盘踞了杨青山的脑海,挥之不去,于是杨青山笑了,难得的,他笑得内敛:“要是你有待字闺中的姐妹,北安侯也不介意结个姻缘。”
  “我没有姐妹,”何立忽而望向他:“我娘就生了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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