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节

  马文才看了眼人群畏马如虎的态势,也担忧地叹了口气。
  魏国的北方虽然有了动乱,可依旧保有能征善战的骑兵和水军,对内经常以平叛的方式练兵,在对外战争中也几乎没有败仗,军民自信且不畏强敌。
  而梁国遭遇几次大败,早已经没有了以往的士气,建康的百姓更是连看到战马都惊慌失措,真要两国交战,南方如何与北方的久战之兵作战?
  再想到这几年来皇帝几乎住在同泰寺里的举动,马文才越想越觉得没有胜算,也理解了谢举如此推动罢战议和的意义。
  只是这样虚假的和平,估计也维持不了几年。
  等百官和使臣入了台城,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由鸿胪寺和专门接待使臣的主客令负责。
  南梁对这次出使很重视,主客令由太子亲自担任,自然是大开方便之门,东宫之中的贤良尽出,将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
  到了台城的城门口,公主步出马车改为步行,虽然一路风尘仆仆,下车时她依旧稳稳当当地踩在地上。
  送嫁将军花夭到了这里却不能带甲护送了,必须要卸甲卸武器改换官袍跟随使臣一起入宫,按照流程,花夭将她交给了宫中选拔出专门负责保护公主安全的羽林郎。
  这些羽林郎与其说是来保护公主安全的,不如说是来彰显梁国人容姿的,一个个都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可是花夭一看他们步伐散乱就皱了皱眉头。
  魏国护送来的宗女兰陵公主见花夭皱眉,原本走向羽林郎们的脚步顿了顿,担忧地看向花夭,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这一眼信任无比,看在这些羽林郎眼中,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公主,可是对我等有所不满?”
  羽林郎之首王泽挺起胸膛,昂着头瞟了身材高瘦的花夭一眼。
  仅从身材上来说,这些羽林郎都是身材魁梧之辈,比花夭健壮许多。
  见花夭微微点了点头,兰陵公主才收回目光,扭过头干脆地说:“没有,我心中有些舍不得花将军而已,接下来有劳诸位将军了。”
  她是宗室女,鲜卑女人地位高,能很坦然地当众说自己舍不得自己的送嫁将军,几位羽林郎顿时哗然,心中直呼这女子太过孟浪,脸上不免也显现出几分。
  那兰陵公主却不管这些,向队伍后方的魏国同胞一礼后,大大方方地走入羽林郎的“保护”之中。
  到了这里,花夭终于卸下了重任,对天叹息一声,伸了个懒腰,转身准备在典客官们的指引下去卸甲换袍。
  这一转身,却发现身后多了道熟悉的身影。
  “马文才?”
  花夭先是一愣,而后露出喜悦的表情。
  “好久不见,郎君别来无恙?”
  马文才虽是秘书郎,但身份还不足以接待魏国使臣,只是萧衍的侍从,现在宫中要大宴两国的使臣,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便抽空在台城前等了一会儿,想要寻找几位熟悉的朋友。
  没想到没等到徐之敬和褚向,却等到了提前送公主入城休息的花夭。
  一看到花夭,他就想起当日被他夜袭不能动弹的狼狈,脸上表情也没那么自然。
  “别来无恙,还没谢过你之前搭救傅异之恩。”
  马文才向他拱了拱手。
  “此乃主上任城王之令,我可不敢居功。”
  花夭摆摆手,“傅异公子如今可安好?”
  马文才默然不语。
  花夭懂了,脸上闪过一丝惋惜之色。
  “那不知傅歧小郎君……”
  “他如今是金部郎,负责给诸位使臣提供所需之物,现在应当忙到焦头烂额吧。”
  说到傅歧,马文才脸上才终于有了点笑容。
  他顿了顿,悄声问:
  “之前允诺会放回来的人质……”
  花夭很想和他叙叙旧,但另一边已经有同来的官员催促了,只能不停回头应付,闻言也压低声音:
  “还活着的有一十七人,混入随扈阵中,应该在官驿之中。贵国的谢使君和褚小郎君已经妥善安排。”
  言语之中,和褚向似是很熟悉。
  马文才点点头,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又有很多事情想要问清楚,便悄悄告诉了她裴家客店的地址,约了再叙的时间,这才悄悄离开。
  花夭目送了马文才,便抬脚钻入公主的车厢里,待再出来时已经是一身武将的常服,随身武器磐石丢给了随车的侍卫,轻轻松松地回到队中。
  她女扮男装,借公主的马车换衣,自然是引起梁国不少人的侧目,可魏国人一个个却好像理所当然一般,众人也就不好多议论。
  等回到队伍中跟随众人一起入城,刚刚唤她的白衣中年问她:
  “和你说话的那个,是你刚刚入城冲撞到的秘书郎吧?可有什么麻烦?”
  “大王,并没有什么麻烦。”
  花夭笑着回复北海王元项,“他怕我担心,来宽慰了我几句就走了。”
  这位北海王元项正是兰陵公主的亲生父亲,他的女儿被封为和亲公主送嫁南方,他也因仰慕南朝的文化一同前来,但因为他并没有什么特别杰出的才能,虽然地位甚高,却不是主使。
  花夭虽是北魏的将领,效忠的却是任城王元澄,等同于他的家将,北海王对花夭颇多照拂也是因此。
  听说没什么麻烦,北海王松了口气,仰望着面前的台城,再想着之前路上看到的一切,幽幽叹了口气。
  “这南朝……见面不如闻名啊。”
  第308章 花枝夭夭
  北魏出使, 并不只是为了和平而来。
  六镇作乱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在汉化改制后失去了上升的渠道, 过去几百年来北魏对北方的战争一直不断,六镇兵才有存在的价值。
  如今国内也不乏有挑起战争送六镇兵去打仗, 从而减少国内矛盾的想法。
  胡太后和小皇帝自然是不愿意打仗的,文臣也是如此, 国内大半文臣都是汉人, 一旦让掌握军队的鲜卑人重新掌握权力, 这些汉人生存的环境将大不如前。
  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下,议和虽然被推动了,但出使的使臣却分为了三派:认为南朝不足为惧应该乘胜追击的主战派、认为南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该虚耗国力的主和派, 以及准备亲眼来看看南方再决定的中间派。
  在魏国位高权重的任城王也是主和派,但他主和的原因不一样,他担心一旦战起, 那些六镇最精锐的士卒会被当做弃子丢弃在南方的大地上。
  和那些文臣打交道打了这么多年,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们对于权势的渴望, 为了阀门和家族的兴盛, 他们根本不会将什么家国百姓放在心里,只要能长久的保持权势,他们不介意将早已经被遗忘的六镇兵拱手送给南梁当军功。
  洛阳日益腐化, 军户也不再是以前能征善战、视军功为荣耀的勇士, 鲜卑人最后的希望和出路, 便只有六镇了。
  任城王没有未嫁的女儿, 所以在他和其弟北海王促膝长谈过之后, 后者忍痛献出了自己心爱的嫡女, 由魏帝封为“兰陵公主”出使南方。
  北海王元项原本是带着审视的意图而来的,他一直很敬重自己的兄长,也敬仰谢举的风度和才智,认为梁国人杰地灵,即使要获胜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可到了两国边界,看到那些被水淹没的田地还没有恢复生息,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衣不蔽体追逐乞讨,庄园外民不聊生路有饿殍,庄园内高屋建瓴莺歌燕舞,元项原本想要和平的心也动摇了。
  也许,六镇兵想做炮灰也做不了,说不定兵锋一至,摧枯拉朽?
  连饭碗都端不起来的百姓,能举起刀打仗吗?
  北海王尚且这样想,那些主战派的使臣就更不必说了。
  于是这一顿国宴之下暗潮涌动,北朝人心里有了蔑视之意便有些敷衍,梁国使团的人一个个眼含担忧魂不守舍,梁国文武百官却对不用交战的未来充满憧憬,拉着对方觥筹交错,浑然不觉危险已经来临。
  花夭此时已经换了一身常服,她虽是送嫁将军,但梁国歧视将种,所以除了几个武将来敬过酒以外,根本乏人问津。
  若是旁人被这样轻视,一定大感恼怒,但花夭是个恬淡的性子,没人理她,她就独自将那露酒一杯又一杯的喝着,反正这酒口感和蜜水也差不了多少,她喝几坛子也不会醉,正好保持清醒。
  正在想着没人问津也好,恍然间那边一身盛装的兰陵公主突然端着一盏金杯,袅娜多姿地走了过来。
  “这一路多亏花将军照顾,特来敬花将军一杯……”
  她虽然出使和亲,但这位鲜卑公主性格爽朗,并没有一直端坐,而是向“娘家人”不停敬酒感谢。
  “从此山高水长,望君一生安好。”
  花夭也很喜欢这位公主的性格,大大方方端起酒杯,回敬予她:“愿公主与未来的夫君琴瑟和鸣,相爱白头。”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兰陵公主突然红了眼,哽咽道:
  “琴瑟和鸣又如何……我只盼能和花将军……”
  只盼能和花将军一样,以女子之身傲然立世,而不是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什么“良人”身上。
  她说这话并没有刻意压低了声音,梁国那边顿时哗然,没想到这位公主如此“豪放”,竟然在这种场合还和送嫁将军黏黏糊糊。
  “简直是恬不知耻!”
  三皇子沉着脸训斥道,“这样的女子,休想嫁入我的王府!”
  其他几个皇子本就不想娶个胡女,此时也是一个个敬谢不敏的表情。
  “不要胡言,这位公主代表的是宗室,而宗室掌握的是魏国的军权。”
  太子被谋臣教导了不少,此时指点几个弟弟。
  “何况国书上也没写这位公主是来和亲的,若这位公主没有想嫁的意思回去了,说明对方连送给公主给我国的心都没有,岂不是更糟?”
  什么情况连公主都不值得牺牲了?
  那必是彻底要撕破脸了。
  “若实在不行,我娶。”
  二皇子萧综看了那公主一眼,沉着声说:“袁氏多年无子,我膝下尚空,想来若我为梁国做出牺牲,她不会介意。”
  “什么牺牲?”
  太子失笑,“这位公主艳丽无双,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不堪。他们鲜卑人热情奔放,这一路上和送嫁将军朝夕相对有了感情,不见得就是心生爱慕。”
  只是这话说的,连他都有些不愿相信。
  之前他们以为送嫁的也会是某个宗室,同为宗亲当然不会有什么首尾。可现在来送嫁的将军姓花,而不是拓跋改姓的“元”,当然跟宗亲没什么关系。
  这边花夭和兰陵公主依依惜别,那边谢举看着自己的国人脸色不太好,悄声向皇帝萧衍说了些什么,似是在解释。
  “是这样?”
  梁帝“啊”了一声,看向花夭的表情就有些玩味。
  “这魏国,可真让人意外啊……”
  随侍在旁边的马文才看着梁帝的脸色不像是恼怒,看了眼远处和公主执手相望的花夭,再看看身后几位皇子,心里也在腹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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