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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子临,子临。
  傍晚时分,她坐在案前等候参加大典的父兄归来,读不进书,只能抬眼望着房梁下那被风吹拂着不断发出清脆撞击声的五采羽葆璧翣,心中想着,子临,我今日若是去看你一眼该多好。
  看你玄衣纁裳,看你高冠博带,看你君临天下。
  该多好啊。
  ☆、第28章 陌上春动
  新帝登基不久,天降大雪,百姓都欢喜地奔上了街,敲锣打鼓,比除夕还要热闹。不多日,皇帝任赋闲在家的原梁国太傅周衍为御史大夫,待诏博士薄安为丞相。
  广元侯由一个不起眼的待诏博士陡升丞相,瞬间招致好一片议论。与此同时却还有广元侯之子薄昳,诏命为侍中,得出入宫禁,以备应对。
  薄暖手捧暖炉坐在薄昳房中,围屏之后即是薄昳在穿着朝服:“大约阿父已在给你寻人家了,今年之内,你可以及笄了。”
  阿兄说话总是温言细语的,好像生怕惊动到什么一样。她轻轻应了一声,“我……我若不想嫁呢?”
  “这个恐怕由不得你。”薄昳失笑,“不过你可先跟我说声,你中意去什么样的人家?”
  她脸上红了红,没有回答。
  薄昳绕出围屏来,一身朝服煌煌,衣袖当风的贵公子模样。他安静地注视着她的表情,“或者我这样问你——你高兴嫁宫里,还是宫外?”
  薄暖的手狠狠地一颤。
  薄昳将她的仓皇尽收眼底,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我去上朝了。你心中如有打算,要趁早向父侯说清楚……莫要拖延,知道吗?”
  薄安这一日归家甚迟。下朝之后,他去了长乐宫,先到长信殿,向太皇太后问过安,又去长秋殿,向梁太后问安。梁太后文氏对他自然没有好声气——她对任何人都再也没有好声气了。
  而后,薄安又去了太常府。
  太常之下有太卜,掌占卜问卦择日求吉。
  太卜令起卦,许久,对薄丞相展颜一笑:“此女有贵相,当佐天子,成大事业。”
  薄安微窒,身子在席上微微前倾,“您算的是小女的运命?不知姻缘又当如何?”
  太卜令道:“一个女子,运命与姻缘有何分别?”
  薄安没有做声。
  太卜令捋着胡须笑了笑,“下官倒也明白相国在担忧些什么。无妨的,无妨的。薄家的女子,并不少啊。”
  薄安自太常府出来,走入开春的未央宫里。有宫人在落寞地扫雪,树木依旧是干枯地伸向清冷的天空。笤帚的沙沙声响在耳畔,他踩过池边沾着雪的枯草,身边的一切好似都随那扫雪的声音而静谧了下去,忽然间长空之外传来破开云层的鹤唳——
  他每每入未央宫来,总会在这样空旷的静谧之中想起一个人。那个人曾在花树下对他嫣然一笑,日光洒在她玉一样的肌肤。
  她的肌肤是凉的。
  就如此刻,稳稳指住他太阳穴的这一枝羽箭。
  薄安慢慢转过头来,看见鎏金的弓被拉至满弦,弓后的人玄袍肃冷,目光仿佛从冰河里捞出来的剑,注视着薄安,“薄相国缘何往太常府来?”
  “陛下圣安。”薄安不慌不忙地顶着箭镞行了个礼,“臣的职责之内有所疑难,故特来向太卜大人问卦。”
  顾渊静了静,将长弓收回,淡淡问:“相国有何疑难?”
  “丞相之务,在于协理阴阳。”薄安道,“今臣观陛下宫内阴阳不合,故有疑难。”
  顾渊一挑眉,“相国有何高见?”
  薄安后退数步,掸了掸衣襟跪地奏请:
  “臣以为,当趁开春除服之日,择选民间良家女子入宫,以充后廷,备圣御,方是为陛下分忧。”
  听完顾渊的转述,仲隐突地笑出了声。
  “薄相国真是如此说?”他笑问。
  顾渊将鎏金弓搭在墙上托架,冷眉冷眼地往内殿走,“广元侯是个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油盐不进的好丞相。”
  “薄氏已有了太皇太后在内,对于陛下的后宫,自然也不怎么上心。”仲隐分析道。
  “不。”顾渊转过身来,目光灼灼,“他上心得很呢。”
  仲隐一怔,“可是,一般人不都应该趁热打铁、赶急赶忙地把自己女儿送进宫来吗?”
  顾渊冷笑,“他才不做出头椽子。薄氏五侯,广元排在最末,独送他女儿入宫,叫其他各房怎么看?恐怕他还想等着太皇太后发话。”
  仲隐挠了挠头,“我给你绕糊涂了。那他到底是想富贵呢,还是不想富贵呢?”
  顾渊低声道:“这世上谁是不想富贵的?广元侯比一般人精,他不止要富贵,他还要名声。”
  “那便给他名声嘛。”仲隐两手一摊,“你不妨从善如流,这就选采女去——”顾渊的目光刀子一样射了过来,仲隐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你看看,就你别扭。”
  “仲隐。”顾渊忽然道,“民间娶妇,都是怎样做的?”
  仲隐一怔,“问这个做什么?”
  顾渊皱了皱眉,“薄相国说要选采女……我总觉得这不像是做夫妻。——可是仲隐,真正的夫妻,又究竟该当是怎样的?”
  仲隐挠了挠头。
  他哪里知道,这样的问题……
  讷讷好半晌,他忽然想出一个绝妙的答案:“你不是通《礼经》么?《士昏礼》上写的,就是真正的夫妻吧!”
  顾渊恍然大悟地拿玉绦子打了一下他的脑袋:“有道理!——我有法子了!”
  顾渊说得没错,开春过后,薄暖将满十四岁,广元侯府上下都开始准备她的及笄礼。采买物事、邀约宾客诸项都由兄长薄昳一手操持,她自己倒是很清闲的。
  古礼云女子当许嫁而笄,大靖人并不很守这些规矩,但薄暖毕竟到了要课税的年纪,每位宾客见了她都自然而然要问一句——
  女郎许嫁否?
  我嫁不嫁,与你有什么相干!薄暖又是心烦,又是气短,索性把闺房门关得紧紧的,一个人也不见。
  二月初四这天,忽然有人闯进了她的院子里,张口便喊:“阿暖!”
  她在房中被吓了一跳,侍女们拼命拦着那人,然而那人甲胄在身,面色惶急,一意往前冲,哪里是几个弱质女子拦得住的。薄暖连忙开了房门:“仲将军!不告而入人之门,未免不合礼数。”
  仲隐急道:“是陛下要见您!陛下,陛下在上林苑狩猎,陛下他——”
  薄暖心中一咯噔,“陛下怎么了?”
  仲隐面露难色。薄暖会意,即刻去换了一身衣裳出门来,“我同你去看看!”
  仲隐看着她换上的短打小衫,珠粉的裙摆,火红的衣带,长发随随便便地一挽,像一丛安静燃烧的火。他转过头去,径自带她出门,留下一众宾客与薄氏亲族面面相觑。
  薄暖看到门口停了一匹枣红矮马和一匹玄鬃大马,犹豫了一下,仲隐一笑,“女郎不会骑马吧?”
  薄暖侧首淡淡看着他:“如此阵势,并不似迎接人呢。”
  仲隐回头看了看,薄安刚刚得到消息,正要出门来,只闻仲隐大笑道:“女郎到底走不走?”
  感觉自己被轻视了,薄暖瞟了他一眼,二话不说便要爬上马去,却怎么也上不去——仲隐走过来,两手托住她的腰,仿佛对待的是一个小孩,将她稳稳地放在了马鞍上。
  她满脸通红地打掉他的手:“无礼!”
  薄安这时候已出得门来,“仲将军请留步!”
  然则仲隐已翻身上马,又拉过薄暖的马,马鞭在空中抽响,但听得他年轻的洪亮的声音与鞭声一同混在了开春的空气里:“薄相国莫多虑了,末将奉了圣旨,命女郎随驾上林苑!”
  薄安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薄暖根本来不及回头去看父亲,身下的枣红马儿被鞭声惊动,已扬蹄跑了出去。
  一黑一红两匹骏马疾驰过长安街道,自北门出了皇城,再往北而去。薄暖死死地抓着缰绳,咬着嘴唇,脸色都苍白了,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好容易到得城外荒郊里速度慢了下来,仲隐又取笑她:“看你这样,好像马儿在欺负你似的。”
  薄暖道:“我自不如你们这些马背上的人。”
  仲隐笑道:“这么嘴硬。”
  她也觉得自己的情绪很奇怪,听他这样点破,她便索性不再回答。仲隐带着她入了春日的上林苑,广袤绵延数千里地,她甫一到便看花了眼:“陛下在何处?”
  仲隐扬鞭道:“你看那边,白雉,你见过吗?”
  她望过去,池边正有白雉互相追逐,池上绿萍渐展,确实是回暖了。仲隐又道:“那边,是甘枣和枇杷。那边种了桃花,再过一个月便好看了……”
  “陛下到底怎样了?”她截断了他的话,毫不避忌地注视着他。
  仲隐一笑,笑容里几分寂寥,她没有看见。他下了马,牵过她的马辔头,“请女郎下马,沿这池水走上半里,陛下便在那片杏子林中等您。”
  ☆、第29章 白雁之吉
  杏子林?
  溶溶二月,确实正是杏花开的时节。她沿着那池畔的鹅卵石小径往前走,仲隐则不再跟随,身边瞬间空阒了下来。开始看到的杏花是一朵朵零碎的雪,而后渐渐变作一簇簇拥挤的云,再后来,她整个人都陷入了一整片恍惚的洁白之中,好像到了月亮上一样。
  她看见顾渊了。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袍子,冠都未戴,懒散地坐在杏树下擦拭他的鎏金弓,面前莞席上有一盅清酒,两只耳杯。
  这般闲散世外的样子,哪里像个帝王?
  看见她来,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坐。”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冷硬。
  薄暖想了想,坐下了,他便来斟酒,她连忙推辞。他一挑眉,她又讷讷收回了手,双目却不再看他,只紧紧盯着清亮的酒水自尊口汩汩而出,那一道弧线优美得有些不真实。
  他举起酒觞。这是向她敬酒么?她心中百味杂陈,与他碰过杯便一饮而尽,被酒中的辛辣之气呛得连连咳嗽。他笑起来:“做什么喝这么急?刚刚才到,就着急回去么?”
  这个少年,笑怒无时,她从来不知道他葫芦里要卖什么药。于是乖乖地闭着嘴。
  顾渊看她半晌,“你真奇怪,这世上多数人见到我,都会害怕的。”
  薄暖细声细气地回答:“我也害怕的。”
  他摇摇头,“你心里是不怕的。你心里明明在想,这人怎么这么多莫名其妙。”
  薄暖眼中有了笑意,被她自己忍住了,“陛下不是莫名其妙,只是任性妄为罢了。”
  顾渊一扬眉,“朕怎么任性妄为了,你倒说说看?”
  薄暖冲口便道:“陛下这样将我从家中接到上林苑,我家中的亲戚宾客们当如何想?这事情若传了出去,长安城中的百官百姓又当怎么想?”
  顾渊道:“自然会想,广元侯升了丞相,广元侯之子做了侍中,如今广元侯之女竟也突蒙圣宠——自然会想,皇上对薄氏一门,恩泽优厚啊。”
  薄暖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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