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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顾渊又慢慢地转过头去,口中迸出两个字:“蠢材。”
  孙小言将话头在舌尖打了个圈,磨圆润了,才低身说出口:“小的是蠢,小的哪里及得上陛下和婕妤……”
  “好端端的,提她作甚!”顾渊刹那就变了脸色。然而孙小言早已练就了打蛇随棍上的本事,腆着脸抢道:“陛下有所不知,宜言殿那个宫女寒儿在掖庭狱,小的去了好几趟,张令都不肯放人……”
  他偷偷觑了一眼顾渊,顾渊没有打断他,他便稍稍抬高了声:“今次听闻薄婕妤亲自去要人了……”
  “不过是一个下人。”顾渊皱起眉头,“她这是添乱。”
  “小的也是这样想。”孙小言苦道,“然则薄婕妤把仲将军都带去了……张令不得不放了人,谁知就在这当口,长秋殿那位,竟然,竟然出来了!”
  顾渊眸光一凝,“当真?”
  “千真万确哪!”孙小言拼命点头。
  顾渊将手中的香囊都揉成了一团,“她如何能出来!她——糊涂!荒谬!”
  说着他便站了起来,摊手似要更衣。孙小言道:“陛下要去掖庭看看么?”
  顾渊一顿,却忽然又道:“朕不去了。”
  “啊?”
  “你去长信殿,请太皇太后。”顾渊抬眸,“后宫闹事,理应找她。”
  孙小言被他眸中的冷光吓了一跳,“陛下!可是陛下,万一太皇太后借机整治梁太后……”
  “请太皇太后。”顾渊一字字地道,“至于朕……”他回身瞥了一眼案上的《毛诗》,慢慢地叹了口气,“朕去宜言殿等她罢。”
  *******
  风雪的呼啸声中,薄暖揽紧了衣襟,敛衽行礼:“太后长生无极。”
  文太后没有下车,辇舆径自行至了掖庭宫前。不耐寒的高头大马迎风打了个响鼻,薄暖后退了半步,文太后一声清喝:“无礼!”
  薄暖静了静,只得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车盖上垂落重帘纱幕,文太后的面容隐在其后看不分明,只听见风雪将她的声音变得冷厉无常:“你的宫婢,见老身为何不跪?”
  薄暖不欲多起争执,回头对寒儿道:“跪下。”
  地上的积雪足有半尺厚,寒儿咬了咬牙,终是跪了下去:“奴婢请梁太后安!”
  薄暖一听,心道糟糕,“梁太后”这一尊号不如皇太后,往常宫人行礼都含糊称“太后”便过去了。果然便闻文太后冷冷地道:“婢子与主子是一样地无礼。”
  “寒儿不懂规矩,阿暖向您赔罪了。”薄暖站了出来,笑容清润,“太后凤体要紧,岂可为一介宫婢顶风冒雪?詹事府那边已将寒儿罪案查明,太后只需端坐宫中,待他们呈上奏报……”
  “薄婕妤说笑话了。”文太后轻轻一笑,“我且问你,谁家的奏报会进长秋殿的门?”
  薄暖脸色一白,“文充仪是太后的亲人,宫中一定会给太后一个交代。”
  “交代?这个好说。”文太后顿了顿,“寒儿是不能呆在未央宫的了,不如放她去永巷,成全一条性命,如何?”
  薄暖攥紧了袖口,“永巷是有罪宫人所居,寒儿无罪……”
  “够了!”文太后冷叱,“陛下即位一年至今,天象无常,灾异纷起,黄河决口,滇民叛乱,全是因为后宫里阴阳不调!太皇太后好意为陛下招纳世家女子,你这妒妇,竟还狠心下手害人——”
  “一派胡言!”仲隐终于忍不住了,挺身而出,甲胄的冷光在风雪中激射刺眼,“婕妤早说了寒儿没有害人,太后怎地如此偏听偏信?”
  嘶啦一声刺耳的响,车帘被文太后一下子拉开了,她冷冷地注视着雪地中的这一对男女,细线挑起的眼眉已掩不住残忍的老态,“老身没有想到,仲将军也会来管帝王家事。”
  仲隐毫不退让,“末将官司未央门户,太后当道不尊,法当劾。”
  文太后惊骇地笑了,“仲将军要弹劾我么?”
  仲隐没有做声。
  “反了……反了!”文太后大声道,“你不过四百石的郎中,也敢这样对当朝太后说话?给我跪下!”
  “甲胄不拜。”仲隐梗着脖子道。
  文太后的目光如刀刃般刺来,薄暖侧首,给仲隐递了个眼色,让他姑且从权。仲隐感觉到了,心中莫名酸涩,却仍是不拜。
  薄暖于是揽起衣襟,往雪地中屈下了双膝,双手按地,额头重重叩下,一字一顿如陷冰雪,“是阿暖有错,惹太后生气。请太后息怒还宫,待詹事查明文充仪冤状,阿暖自会到长秋殿负荆请罪。”
  文太后不说话了。
  雪片漫漫然洒在薄暖的发上肩头,来时一身幽丽的宫装,此刻尽蒙了雪色,与那苍白的面容相衬映,仿佛太早开放又太早凋零的梨花。仲隐看了她一眼,她的手埋在雪里,冻得通红,他突然也跪了下来:“太后!”
  却说不出后面的话。刀剑丛中拼杀过了,他终究存了点武人的傲气,还不肯叩下头去。
  大雪如絮,冷风如刀。身侧男人的身躯是挺拔而温暖的,令薄暖深陷寒冷的头脑似乎产生了些迷茫的幻觉——她不是第一次被这个女人罚跪了。
  “孤会的东西还多着呢——但孤唯有一件事情是不会的。”
  “是什么事情?”
  “见风晕。”
  “殿下是从没跪过人的金贵身子,当然不会见风晕!”
  “谁说孤没跪过人?”
  “陛下心疼殿下,总也没至于让殿下一跪一整天的吧!”
  “你这是求孤心疼你?”
  冰渣子都刺进了手心里,十指连心,刹那间疼掉了她的一切幻梦。那个人的眉目忽然就清晰地闯了进来:凌厉的,轻佻的,从容的,冷漠的,坦然的,快意的……她忽然想及,他呢,他到哪里去了,他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来见她?如果他知道,他不会这样任自己跪在雪地里……
  如果他知道。
  他不会让自己受这么多委屈。
  远处传来了似乎是郑女官的声音,而后又一乘辇舆停在了宫道中央。风雪顿时变得逼仄了,薄暖仿佛听见了太皇太后的冷淡声音,又仿佛没有。她的身子晃了两晃,蓦然,倒了下去。
  仲隐手忙脚乱地接住她,“婕妤!——婕妤!”
  ☆、60|1.11|
  顾渊在宜言殿中从午后等至薄暮,晚膳送来,又撤下,热了三道,终于听见门外传来马儿低低的嘶鸣。
  顾渊立刻抛下了书简,径从榻上下来往门口走去。孙小言在其后忙不迭地追赶:“陛下!陛下,您的鞋——”
  倏忽又一阵风过,殿门大开,走入一个挺拔魁伟的身影,顾渊怔了一怔,但见仲隐横抱着薄暖直往内殿里冲,一拂袖拦住了他:“她怎么了?”
  仲隐看了他一眼,狠狠一笑,“你倒会事后献殷勤。”
  顾渊皱眉,看见彼怀中人儿面色于苍白中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低声道:“此是内廷后妃之所,你不能擅入。”
  仲隐顿了顿,终是轻轻将薄暖交给他,慢慢地道:“她今日跪了一忽儿,就成这样了。”
  “她就是这样,病种。”顾渊皱了皱眉,埋怨着,抱着薄暖径自往里间去。仲隐却怔了一怔,皇帝话中带上了几分熟稔的宠溺,他自己不自知,外人听来却格外刺耳。
  “今次多谢仲将军了。”孙小言乖觉地拦住了仲隐往里探视的目光。
  仲隐低头,看见这小孩已经是十足的成熟表情,叹口气,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住,惘然地道:“我没料到,她竟能受得下这样的委屈。论起这戒急用忍的心术,她与陛下……当真是天生一对。”
  寒儿在掖庭狱中受了些伤,早自下去养息了。内殿中服侍的是两个手生的宫婢,只知道宣室殿里常点龙涎香,便自作主张地点上,遭来顾渊不耐烦的冷斥:“撤了撤了,婕妤不爱闻香!”
  暖炉生了起来,凤嘴中袅袅腾出温暖的雾气,笼得一殿模糊。殿外天光收尽,阁中点心都凉透了,太医丞赶来把脉,道婕妤是风寒侵体,开了几副方子,好生将养便可。
  顾渊斥退了旁人,上床来拥住了她,面容黯淡,仿佛有甚依赖。怀中人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顾渊只觉自己仿佛也被压入了数九冰窟之中,天色苍茫,而他却不能亲自去救她。
  还好太皇太后到得及时,不然……不然他会如何?他也不知道。
  他无法去想象那种空无的恐惧。
  ******
  薄暖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睛,见到床头帐角连珠的流苏,才漫漫然知晓自己已回到了宜言殿。然而这被褥里真是暖和啊,一室的空气都被熏得暖烘烘的,与方才冰天雪地的触感是天壤之别。
  这世上没有人会抛弃温暖而选择寒冷的。
  这世上没有人会抛弃明亮而选择黑暗的。
  流耀含英的卧帐轻轻晃荡,满室光彩流离。薄暖卷着被角往里缩了缩,耳畔突然响起轻轻一下“咝”声。
  她吃了一惊,欲回过头去,身子却被铁箍一样的双臂钳制住,根米需 米 小 说 言仑 土云本动弹不得。男人滚烫的身躯贴合着她背脊的线条,如滔天的洪水倾覆了她的世界,他的声音仿佛是响在半空中的——
  “你醒了。”
  低沉的,冷硬的,像沙漠中的碎石子,像雪地底下的枯藤。没有一丝一毫生长深宫的娇气,也没有一丝一毫矫揉造作的阴柔。他的声音,就像他的人,是干脆利落,往而不悔的。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他的手自她背后伸过来环着她的腰,他的气息喷吐在她颈窝里,又慢慢向上,仿佛在轻轻啮咬她的耳垂:“我倒忘了,你是个跪不得人的病骨愁肠寂寞身。”
  她的耳根红了个透,指甲无意识地抠弄着重席上的织锦,眼眸仿佛被暖气烘成了两汪柔润的水,“我哪里寂寞了,休要……休要诬赖我。”
  他轻轻一笑,笑声带得胸腔震动,她这才感觉到他擂鼓般的心跳就响在自己脊椎上,自己的一颗心仿佛也合着那旋律一同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我这几日没来看你,自己也心焦得很。”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像雨前的天空,乌云漶漫地压将下来,“我没有去找你,然而你……你就不知来找我么?”
  她一怔,“我……”
  他的手指轻轻玩弄着她的发梢,低低地笑:“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她微微蹙眉,下意识地便顶了一句:“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他面色骤然一冷,眸光一盛,“你说什么?谁是他人?”
  她想起自己的听闻,只觉委屈得没有了力气,低下头道:“我是没什么别人——可是谁晓得你在哪个殿中歇?”
  “我自然在宣室。”他想当然地道,“我还能去哪儿?”
  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增成殿呢?那边几位充仪都望穿秋水,陛下怎不雨露均沾?”
  他愣了愣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增成殿——你是说,太皇太后册封的那批?”
  她又不言语了。
  明知故问的问题,她是不会回答的。
  他哭笑不得,自床上坐起身来,抬手道:“朕对天发誓,登基以来,朕还从没进过增成殿的门!朕若敢诓骗你一个字,便教朕万箭穿心——”
  “够了够了!”她慌了神,立刻伸手去堵他的嘴,“瞎说什么!你——”她咬了咬唇,“你纵是有了别的女人,我也没什么可说。”
  他默了默,“莫说‘别的女人’了,我连面前的女人都没得到过。你这飞醋,吃得好没道理。”
  她睁大眼睛,片刻,突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拉起被子就往头上蒙,“你——你无耻,无耻无耻!”她简直语无伦次,他却大笑起来,拼命将她的身子从被中捞了出来,声气软了几许:“阿暖,不要闹朕。”
  “我怎么闹你了……”她嘟囔着抬头看他,只见他长发散乱地披拂下来,衬得颜如冷玉,眸光愈加清亮逼人,投在她脸上,仿佛是带着温度的烙铁——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啊,这么大、这么漂亮的笼子里,关了一个我,已经够可怜的了,我还偏拉上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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