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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节

  “她伤天害理的事情难道还做得少了?”仲隐嘲讽地笑了,“薄家占据江山四十年,她终究管不住自己的侄孙子。”
  顾渊低低一叹,“殆皆天意,非人力也。”
  仲隐侧首看他,这个朋友的仁慈和残忍都是那样地莫名其妙,他有时不能理解,可他还是感到悲凉。
  天意呵……
  “这一路行来十分顺利,”仲隐顿了顿,换了个话题,“百姓还是怀念大靖的。”
  “百姓?”顾渊笑了,“百姓才不怀念大靖。百姓只是怀念太平罢了。”
  仲隐不做声了。
  顾渊目光一转,将一份刚刚送来的奏报丢给他,仲隐拾起一看,面色大变:“顾泽死了?”
  顾渊慢慢地点头。
  仲隐将紊乱的思绪飞快地理了一遍,“这是……这是薄昳在……”
  “他要让我们师出无名。”顾渊冷冷一笑,“皇太后变成了长公主,大靖的最后一个皇帝也已经夭折,靖天大将军,还能靖谁的天?”
  仲隐不由自主地道:“那便——你来吧,子临!”
  顾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中包含的情绪太过复杂,竟令仲隐将剩下的话全都噎住了。
  顾氏血脉,明明只剩他一个了啊!这时候,由他振臂一呼,自然是最名正言顺的事情……
  “阿泽不见得真便死了。”顾渊转过头去,“薄三这样做会失人心的。”
  仲隐盯着他:“你在逃避责任吗?”
  “……是的。”顾渊竟坦然地承认了,“彦休,我再也不想当皇帝了。”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仿佛还有些孩子气似的,让仲隐哭笑不得。“你不当皇帝,谁来当皇帝?”
  顾渊没有回答,双手一撑,站起身来,走过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仲隐这才发现他的大氅之下甲胄齐整,英姿凛凛之外,更有远赴风尘的从容。仲隐不由一怔,“你要出去?”
  顾渊自架上拿下自己的佩剑,淡淡地道:“我去一趟长安。”
  “你疯了?”仲隐眉宇一轩,不可置信地道,“我们马上就可以直接打进去了——”
  “我去长安宫中接应你。”顾渊却不容他再多说,面色冷峻,毫不犹豫地抬足出帐,仲隐连忙跟了上去,不断地劝说:“你走了,这五十万人怎么办?”
  “当然是听你的。”顾渊突然停下了脚步,安静地回望于他,“过去这几个月来,他们也一直只听你的,而我什么都没有做,不是么?”
  仿佛一道电光哗啦撕裂了脑海,仲隐惊怔地僵在了地心。
  这数月以来,他时时费解、日日揣摩的东西,突然间,就被顾渊双手捧上,送给他了。
  他几近恍惚,用力地摇了摇头。
  “子临,这可不带开玩笑的。”他干哑地道。
  “我没有开玩笑。”顾渊低低地道,“这数月以来,你待人如何,治军如何,处世如何,我一一都看在眼里。彦休,你可以平天下,也可以致太平。阿泽若在,你便是周公;阿泽死了,你便是平王。”
  不伦不类的比喻——仲隐立刻就要反唇相讥——可是他忍住了。他知道这两个比喻意义重大,形同圣旨,他感到对方眼神里的威压,如有千钧之重。他咬住了牙根,艰难发声:
  “那——那你呢?”
  “我?”顾渊一怔,俄而笑了,“我自然有我的事情要做。”
  “有什么事情……”仲隐的声音在风雪中变得急骤,“有什么事情比天下人还重要?”
  顾渊不再回答。他将风帽披起,长剑握在袖中,迎着风雪,回过头来,目光里有满足的笑意。
  那是仲隐从未在他眼中见到过的笑意。
  “我答应过她。”他微笑道。
  我答应过她,一起去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日子。
  顾渊没有提及“她”的名字,可是仲隐知道他指的是谁。
  仲隐往前踏了一步,而顾渊已转过身去,纵步迈入了漫天风雪之中。弥漫的风雪顿时覆盖了那人玄黑的身影,转眼就看不见了。
  要到许多许多年后,仲隐才能明白顾渊话里未尽的话。彼时他已满鬓玄霜,膝下子贤孙孝,天下泰安,臣民富足,他犹想起顾渊此时的笑容,和那眼神里跳跃的光焰。
  那原来是一个人,已经尝过了自由滋味,便再也不肯回到笼子里去的眼神啊。
  ☆、第118章
  大正五年十二月廿七,靖天大将军仲隐兵临长安城下。
  城中,犹且不知亡国耻痛的衮衮诸公还在饮酒作乐,正旦要到了,新的一年,改元更化,皇帝早向他们表示过,朔日百官朝贺,每一个人都会有加赏。年节的气息弥漫在风雪之中,长安三宫里也挂满了祈福的红绸,好像对城外那泱泱黑云一般的敌人毫无所觉。
  只除了——御座上的薄昳。
  他将奏疏往太尉身上狠狠摔去:“兵呢!朕的南军呢?调过来勤王啊!”
  太尉战战兢兢地道:“南军……南军已经归顺——叛降了反贼……陛下!”他突然双手仆地跌在了席上,“我们的每一次调兵都被敌人事先知悉了——宫中有内鬼啊陛下!”
  “不可能。”薄昳闭了闭眼,“孙小言都只剩半条命了,长公主被我锁在温室殿,还有谁能往外边传递消息?”
  那太尉呼喊得声嘶力竭,这会子却又停下了,撩开眼皮去望高台上端坐的那个人。
  天命之子,究竟应该是什么模样的?
  这个人篡夺皇位方仅半年,就到了如此众叛亲离的地步……又好像是亡靖的所有痛苦,全都报应在了他的崭新的宸朝上一样。
  薄昳将颤抖的手指一下下敲击着御案,是一种紧张至鱼死网破的节奏,“去调城中诸狱囚徒,以及城中十二以上、五十以下的男子,开武库,发给兵器,昼夜守城——想办法给仲彦休递消息,问问有没有和谈的条件……”
  “和谈?”太尉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反问。
  对于城外那个靖天大将军来说,整个天下正是唾手可得,他怎么可能答应和谈?
  “不错,和谈。”薄昳痉挛的手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展颜一笑,竟仍是温润如玉的模样,“我手底,还有最后一个筹码。”
  十二月廿八。夜。雪。长安。
  这一个夜晚,注定与之前的每一个夜晚都不同。将将要宵禁的时分,整齐的期门军擎着火把飒沓行过每一条街道,将长安城的一百六十里全都巡查遍了,直接从平民居所中拉出符合年龄要求的男人去守城。原该是静谧安详的年前的长安城,高高低低响起了一片子女夫妻强被分离的哭声。
  高高的城墙下,军队的火把照不到的地方,积雪足有尺许厚,一个青色的人影已经静默地贴墙站了许久。
  他耐心地等待巡城的士兵过去,抬头,夜色沉沉,星月隐没,唯见几丝破絮般的云,流离在那斑驳的铁幕上。
  多行不义,必自毙。
  不知过了多久,里坊间的呼喝声终于弱了下去。军队将居民中的男人强硬地带走了,只留下老弱妇孺扶着门闾哀哀地哭。这细碎的哭声渐渐汇成了河流,在雪夜中静默然而永无止境地流淌,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地流淌。
  顾渊静静地听了片刻这河流的哀哭,终于,转过身往未央宫的方向而去,青色的衣影转瞬融入了黑暗之中。
  ***
  “和谈?”
  薄暖用两根手指轻巧拈起那帛书一角,蔑如地笑了。
  “殿下……”宣诏的宦官小心翼翼地道,“那是陛下圣谕……”
  薄暖愈加笑不可抑,“陛下?他若还能当上三日的皇帝,我便将这诏书吃下去给你看!”
  她语带笑谑,眸光里却藏了深重的痛楚,几令那宦官不忍再看。她站起身来,将那诏书抖了抖,又看了一遍,大笑,“亏他想得出这样穷途末路的法子……”
  竟然——让她去嫁给仲隐,以为这样就可以阻住城外的五十万大军?!
  “殿下,”宦官低声提醒,“请殿下接旨,奴婢还要回话……”
  “接旨?”薄暖的目光骤然冷了下去,“这叛贼的诏令,我为何要接?”
  宦官被吓得脸色一白,“殿下慎言!陛下说,请您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出面救一救大宸……”
  “真是天下第一大笑话!”薄暖突然将那帛书往宦官身上一扔,切齿冷笑,“本宫是大靖的皇太后,不是伪朝的长公主!自古及今,从没有太后再嫁的道理!”
  “大靖朝早已经亡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刀子般飞来,伴随着一众宦婢慌乱的行礼万岁之声。薄昳快步迈了进来,英俊的面容扭曲成了恶狠狠的狞笑,“大靖朝亡了,顾子临早已是靖哀帝,你还为他守什么寡?他早已把你抛弃了!”
  薄暖便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阿兄一步步朝她走来,他的神情像一个疯子,一个走投无路的疯子,她原该害怕的,可是她竟笑了,这笑里是嘲讽,也是怜悯,“他没有抛弃我,可是天下人,都已经抛弃你了!”
  薄昳冷笑,“你清醒一些,现在围城的人是仲隐,你以为他便会帮靖朝复国么?他也不过是打着成王败寇的算盘罢了!他喜欢你,我一直都知道——”
  “你卑鄙!”薄暖嘶声道,“原来你连鱼死网破的勇气都没有,到了最后一刻,你还想靠着出卖女人苟且下去——你和阿父有什么区别?!”
  薄昳的身子猛地晃了一晃,好像终于被她这句话刺中了,他的眼中终于裂开了不可弥缝的罅隙——
  “顾子临他就算亡了国,”薄暖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尽力气地道,“也比你强。”
  “来人!”薄昳猛地将袍袖一挥,“给长公主更衣!”
  宫婢们战战兢兢地将早已准备好的大红喜服、金丝头面等等用物放在盘中呈了上来,却是用了一番心思,其中没有簪钗一类的尖利之物。帘帷飘动,隐隐传来长安城中乱兵呼喝之声,在干燥的冷风下宛如金属交击震荡耳中。薄暖低垂眼帘,片刻,骇然地笑了:“阿兄,你是真的疯了。”
  薄昳没有说话。
  “仲隐怎么可能答应这样可笑的和谈?”她往后退了一步,身子撞上了箱笼,她的手在后方摸索着,忽然抓住了一件物事。
  “他喜欢你。”薄昳低沉地冷笑,“他就算不肯娶你,我总也有办法,我可以把你带去城楼上——”
  “哐啷!”
  薄暖将手中的扑满往地上狠狠一摔,顿时溅裂开千片彩陶,缤纷如彩珠乱溅,尖锐的碎片飞起,像伤人的刀刃,惊得众人齐齐退后——
  薄暖拿起一片尖利的碎陶,毫不犹豫地按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薄昳蓦地抬眼,直直盯着她苍白的手。
  那只手是那样地孱弱,可是却连一星半点的畏惧都没有,就这样抓着那片碎陶将白皙的颈子割开了一丝血的缝隙。
  薄暖清冷一笑——这神态却是像极了她一母同胞的兄长。
  “带去城楼上——”声音幽谧,“怎样?”
  薄昳便盯着,盯着,突兀地,干哑地,一笑,“你这是殉国?”
  薄暖冷冷地道:“太后不可再嫁。”
  薄昳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殉国殉君,死之大节。你倒是宁死也要保个好声名。”
  “青史书名,我管不着。”薄暖挑眉,眉间是决绝的冷意,“但我无愧于心。”
  薄昳的脸色渐渐地灰败下去。他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似乎还想向她乞求些什么,趔趄着往她扑过来。她身子一侧,避开了。他哀伤地看着她,一直乖戾的目光里终于露出了脆弱的颜色,“阿暖,你便不能……帮阿兄这一次?阿兄……有什么错?”他喃喃,“阿兄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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