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大风大景大悲凉（四）
归根究底，罗恒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个极端的自我主义者，只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坚持他的底线，他的星空，凌驾于法律之上，道德之上。
他这样的人，一旦坚持一个想法，认定一条道路，那是无论如何，哭着笑着，哪怕是跪着，也要坚持走下去的。
而他现在的选择，却是背离了最开始给自己定下的道路，原因无他，就是成长两字而已。
在得到一些东西的同时，注定也要失去一些东西。
李龙图眯着眼睛，正色道：“真决定了？”
罗恒点了点头，说道：“虽九死无悔。”
老人笑了，“说那考虑不考虑下做官？”
罗恒连忙摇头，说老爷子，这可就真不行了，您不能这么忽悠我呀，这一步一步、一套一套的，完全是传销手段嘛。
李龙图乐呵了，说你这个小家伙，跟我都没个正行，不过这样也好嘛，嬉笑怒骂即文章，人情练达是学问，挺不错。
他想了想，补充道：“那咱爷孙俩儿可以假设一下，假如给你一个做官的机会呢，你又是怎么想的？”
罗恒正色道：“那我一定做个好官。”
老人反问：“不做清官？”
罗恒点了点头，说道：“老爷子，其实这个问题，我早就跟我家老罗商讨过，也就是个张居正还是海润的问题，再说了，凭我挣钱的能力，足够我花了，也没必要去贪，真做官，那就多为民做些实事儿，但也不做那种眼里容不得沙子，为整个体系所排挤的蠢官。”
李龙图点了点头，不再多问，起身遥望下面连成一片，红星闪闪的绵延坟冢。
不无感叹地跟罗恒说道当年辛辛苦苦打天下，打下来了，很多将军就换上了差十几岁甚至几十岁的老婆。你要说他们不是好官？不能。
你说他们最初图什么？图钱？图权？瞎扯！
那会儿能不能在战场上活下来都不知道，可能一天之间当上排长又当上连长再当上营长，搁在现在太不现实了，为什么？
因为老排长老连长老营长都死了。那个岁月，填饱肚子就不错了，谁想过自己能活到最后，甚至捞个将军或者是大官当当？
可几代人下来，问题不少啊，我这些年就一直在想，我们自己和后辈们到底缺了什么，可惜，没想出个能说服自己的东西，连带着回忆录都不敢请人动笔，小辈们天天编者法儿拿这个跟我说事，那点见不得光的小肚鸡肠心思，我一个活了快一百年的老头子会看不透？不想说他们罢了。
罗恒懵了，不知道如何措辞。
李龙图缓声笑道：“罗恒，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见你？”
罗恒摇摇头。
老人说道：“本来小魏是说叫你回西川见我，不过我不愿意耽搁你，知道你在上海做的事儿挺关键，咱爷孙俩儿，我就没必要跟你摆资格了，情况是这样的，省医院的老师告诉我，说李老呀，你这病挺麻烦，我们医院实在是力有不怠，要不转到北京三一四医院去看看吧，那里环境更好一些，医生也更专业。这话说得含糊，其实我听得明白，就只差告诉我说老李呀，你这病没法治，换一般人早叫你回去等死了，不过你大小是个领导，这话不敢说呀，再说你死在我们医院，我们医院要承担责任呀，倒不如到三一四去算了，共和国几代领导人都在那里去的，别人能死，那你老李自然也能死了。”
罗恒沉默，遥望远处天光。
山顶有大风大景，却是青山怆老，壮士暮年，亦有大悲凉啊。
老人倒是神采奕奕地很，顿了一下，丝毫不以为意地继续道：“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你别看老李我泥腿子出身，那也是读过马列哲学的。我清楚自己的情况，这趟来上海见你，那是回光返照，我这种两只脚都要进棺材的老头子，一只脚进之前，什么人都不怕，就怕那些板着脸拿健康吓唬人的医生，所以最近都没人来烦我了，能跟你说上话，不错不错，虽然我们隔了好几代人，但还是很有共同话题的。”
罗恒点了点头，说能听老爷子一番教诲，胜读十年书了。
李龙图摆摆手，说教诲谈不上，就是倚老卖老说些心里话而已。
罗恒，有朝一日，若你真做官了，记得你说得话，要做个好官啊。从古至今，做好官就比当清官更难，你要确定你能真的坚持，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直到退休，以后若有动摇，就想想今晚这山上的大风大景大悲凉吧。
李龙图说完，不再言语。也不要罗恒搀扶，独自一人矗立山巅，站在漫天缠绵的秋雨中。
罗恒跟着老人，不是并肩而立，而是稍微让了一个身位，同看这向晚夜色，漫山枫叶飘红的大风大景。
未来是属于他的，而今晚，这位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才是主角。
那山下埋葬的，或许有他曾经的兄弟，曾经的战友，曾经的长官，或许……还有那早已远去，在此刻却奇迹般倒卷而回的峥嵘岁月。
……
夜色渐渐侵染大地，秋雨停，秋月升，月光淡入流水，山林间肃穆而安宁。
此刻矗立山巅，剖有些忆往昔古今入梦，黄楼夜景，为余浩叹的悲壮意境。
罗恒一言不发，看着沉默如山的老者，揣测着他此刻的心境。
蓦地，山下，有钟鸣。
黄钟大吕。
一响，两响，三响……许多响。
钟声呜咽，层层叠叠，在云端穿行，于深谷滑落，凄凉悲怆，好似一曲挽歌。
足足一百零八响，钟声才复于平静。
老人蓦地叹了口气，跟罗恒说道龙华晚钟今日可是第二次响起了，而且足足响了一百零八次，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罗恒摇头，表示自己不清楚。
老人解释道这说明主持圆寂了，龙华寺的主持苦寂大师我是认识的，而且许多年了，是个德高望重的高僧，原本以为我会在他前面走，想不到他竟是在我之前了，不过这样也好，万物苍生，对于这个世间，就像这漫山的红叶对于大地是一样的，从哪里来，从哪里去。
他拍了拍罗恒肩膀，说道你要不忙的话，今晚就陪我在龙华寺住一晚吧，让我们送苦寂大师最后一程。
罗恒轻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这山顶，有大风，有大景，果然亦有大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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