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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瑟瑟捣蒜似的点头。
  日影西斜时,外厅果然喧闹起来。
  瑟瑟瞧瞧顺着内廊出去,躲在屏风后偷听,果然是关于户部那笔税款的事。
  涉事官员是户部度支司员外郎阮秋和,主管一部分税款入账,他原先是公主的幕僚不假,甚至曾经颇得兰陵公主器重,只是因为手脚不干净,做事不体面,渐渐被冷落,出事之前其实已鲜少来公主府走动了。
  但现在岐王一党拿这个说事,借此攻击兰陵公主纵容属下贪没税款。
  公主与朝臣们商量过后,决定避嫌,阮秋和既已被关进刑部诏狱,那么依规审理便是,在结案之前她就不插手户部的事了。
  瑟瑟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正听得哈欠连天,见外面人皆起身告辞,独留了裴元浩在。
  她打起精神,竖着耳朵仔细听。
  裴元浩与兰陵公主寒暄了几句,兰陵公主想起什么,忧心道:“这些日子瑟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本来说好的婚事又不太乐意了,我想着也没出什么事啊,怎么就这样了?”
  裴元浩敛眉沉思片刻,道:“前几天徐长林为了逼你见面曾经绑了她,会不会是他跟瑟瑟说什么了……”
  话音未落,兰陵公主忙冲他摆手,瞟了眼内室,冲裴元浩摇摇头,裴元浩自知言语有失,忙噤声。
  送走了外臣,兰陵公主回卧房时见女儿还趴在床上看她的话本,书页比刚才她走时翻过去厚厚一沓,轻舒了口气,让人给她添些茶点,自己则去书案前看往来密信。
  瑟瑟目光直直地盯着话本,那些字如同跳跃的云烟,入眼不入心。她用手指轻轻在书页上描摹着几个字——
  徐长林。
  事情可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多了。
  夜间瑟瑟缠着她母亲,东拉西扯了一通,极自然地把话转到了宋家旧案上。
  徐长林为此而来,除了这个,她实在想不通两人还能有什么交集。
  “这几日我总听外面人说,那位南楚正使高大学士可是当年神威将军宋玉的旧部,这才想起来,原来宋家人都死绝了,不过是个旧部,还被人当个稀罕景看了。不过话说回来,当年那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到底是外戚,就算犯了罪也不至于惩办得这么绝吧……”
  她刻意将话说得轻巧,带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天真疑惑,就是怕她母亲会生疑。
  但兰陵公主是何人,向来深虑多思,幽暗烛光落于眼中,似是藏匿了无数的秘密,复杂地掠了瑟瑟一眼,清清淡淡地说:“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宋家的事了?”
  瑟瑟说:“那不是阿昭的母族嘛,我多关心关心,将来也有利于夫妻同心,和睦相处。”
  兰陵公主嗤笑了一声,道:“阿昭才不会跟你提宋家的事。”
  瑟瑟就势拢住母亲的胳膊,娇嗔:“所以女儿只能来问母亲了呀,您就告诉我吧。旁人虽然都知这是忌讳,鲜少提及,可人家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像我这样一无所知,万一将来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该说,再惹了阿昭厌烦,那多被动啊。”
  兰陵公主拿她无法,斟酌了片刻,抬手轻点了点她的额心,开始追溯旧事。
  “当年,上将军黎渊执掌天下兵马大权,足智多谋,骁勇善战,众人都以为与南楚一战必胜,江南江北一统指日可待。”
  瑟瑟道:“这我知道,黎渊不就是岐王表哥的外公嘛。”
  兰陵公主点头:“当年二皇子早夭,阿昭尚未出生,皇兄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虽非嫡出,但中宫无子,这一位又是长子,母族又乃京中豪门世家黎氏,所有人都觉得这太子之位是岐王的囊中之物了。”
  “谁又能料到,原本胜券在握的秦军惨败,黎渊战死,不光黎家损失惨重,连整个大秦也是元气大伤,十万将士客死异乡,无数的钱粮付诸东流,朝野震惊,君王大怒,下令彻查此事,找出兵败的原因。”
  瑟瑟眼前如同展开了一张画卷,绘着那动荡混乱的旧年之景。
  “其实很好查,就是宋玉率领的宋家军没有依计前往淮关支援黎渊,致使黎渊孤立无援,被敌军围剿。后来,在楚军撤退后的营帐里发现了我大秦的作战部署……”
  瑟瑟倒吸一口凉气:“这怎么可能?”
  “是呀,作战部署乃是上层机密,唯有统军的主要将领才能拿到。黎渊既已战死,自然不可能是他泄的密。那就只能是宋玉,他泄露军情在前,临阵脱逃在后,证据确凿,以通敌叛国罪处,满门抄斩。”
  瑟瑟不解道:“可是他为什么这样啊?宋家也是名门望族,世代忠良,何苦是要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兰陵公主默了片刻,倏尔神情凝重道:“为了储位。”
  “黎氏势强,若再添一份荡平南楚的天功,岐王被立储更是十拿九稳。而那时宋贵妃已经有孕,宋玉为了自己的妹妹,才铤而走险,借南楚的手除掉黎渊。”
  瑟瑟道:“我可头一回听说伤敌一百自损八千的手法。宋玉难道不知道他这样做是把黎渊除掉了,可他自己也到头了,宋家的下场那般凄惨,阿昭当时也没有因为黎氏的倒台而当上太子,甚至被宋家连累只能获封低微的王爵,这……未免也太蠢了。”
  兰陵公主沉默良久,而后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但是刑部当时就是这样定的案。证据,动机一应俱全,宋玉罪无可赦,被一道圣旨处死,其余涉案人等皆依律处置。”
  瑟瑟歪头想了一阵儿,道:“这分明破绽百出,极有可能是个冤案啊。陛下呢,他不是宠爱宋贵妃吗?他为什么不能替宋家做主?”
  兰陵公主神情微妙地看着瑟瑟:“你以为那个时候、那个局面是皇帝陛下能说了算的?”
  “黎家损兵折将,心有不甘是一回事,可他们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家安然无事?要知道宋贵妃一旦生出个皇子,那就是内有恩宠,外有倚仗,元气大伤的黎家又怎么会是对手?”
  瑟瑟怔怔地看着她母亲,蓦得,打了个冷颤。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黎家掌兵权多年,就算一时群龙无首,可势力犹在,想要逼宫,那也不是难事。皇帝陛下再宠爱宋贵妃,可为了他的帝位稳固,只有牺牲宋家,来保全自己。”
  “瑟瑟,娘亲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的原因就在这里。你以为世间的公理正义永远会占上风么?跟权势比起来,正义算什么,人命又算什么。掌权者说他有罪那就是有罪,没罪也是有罪。”
  瑟瑟愣住了。
  兰陵公主爱怜地搂住女儿,拉过被衾给她盖上,温声哄劝道:“好了,都是十六年前的旧事了,原也跟你没什么关系,别胡思乱想,快睡吧。”
  这一晚注定是不能安生了。
  刚过子时,外面便有人要求见兰陵长公主,瑟瑟睡得迷迷糊糊,依稀感觉她母亲起身,披衣出去,蜷着身子缩在被里刚想继续睡,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她悄悄跟了出去,听外面人慌慌张张地说:“公主,出事了,南楚正使高士杰被发现死在了平康坊的晏楼里。”
  兰陵拖着披风,打着哈欠,慢悠悠道:“死便死了,自有刑部操心,只是刚刚平静了未久的朝野只怕又要乱起来了……”
  大秦与南楚正在议和、联姻,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举朝不得安稳。
  嘉寿皇帝连夜召岐王沈晞入谒,命他彻查此案,揪出凶手,给南楚一个交代。
  岐王的动作倒也快,立即提审相关人员,天亮前果真审出了些东西。
  晏楼本是京中数一数二的青楼,高士杰一个快要入土的病秧子不大会有兴致去访艳作乐,多半是跟人约在了那里。
  而相约之人竟是先前犯了事的户部度支司员外郎阮秋和。
  此人原该被押在诏狱里,可前几日病了,主管此案的刑部侍郎做主,派人把他送出去看病。
  这一去,便再找不着人影。
  岐王特意查了那个刑部侍郎的档籍——晋王沈旸举荐的。
  这下可好,一桩大案,把京中最有权势的几方权贵都牵扯了进来。
  瑟瑟听来这些事时,便觉得奇怪。
  当初徐长林费尽心机要见母亲,百般设计无果,才退而求其次去见沈昭。而如今这个高士杰更是拖着病体残躯去见一个曾经是公主府心腹的罪臣……若这些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可若不是巧合,那这公主府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他们这么感兴趣?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公主府迎来不速之客。
  晋王沈旸,乃是凤阁文相的外孙,沈昭的四弟。
  年方十四,便破了旧例辟府独居,文相多年来为这个外孙辛苦筹谋,使得他虽小小年纪,但在朝野中根基也颇深。
  一大清早,他便登了长公主的府门。
  沈昭比他来得更早,正跟兰陵公主在内厅商议该如何应对当前局面,瑟瑟在外厅摆碗筷备膳食,便见府中大管家福伯一路追着沈旸进来。
  “晋王殿下,公主真的有客,不能见您……”
  沈旸疾步奔到瑟瑟跟前,抓住她的手,喘着粗气道:“好姐姐,我知道三哥在这儿,我等着他救命呢,你带我去见他,你的大恩大德小弟将来以身相许来报。”
  他与玄宁一般年纪,生得眉清目秀,温濡清雅,只是脸上仓惶之色太甚,说要“以身相许”的时候,显得略有些……猥琐。
  瑟瑟正想把手抽出来,却见屏风后人影微晃,母亲和沈昭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沈昭快步上前,劈手掰开沈旸拉扯瑟瑟的手,把瑟瑟拽到自己身后,神情颇为不悦。
  沈旸被他三哥无情地推得趔趄了一步,甫一站稳,便飞身上来,抱住沈昭的腿。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三哥,姑姑,你们可得相信我,那刑部侍郎虽是我的人,可阮秋和真不是我让放的,高士杰的死也跟我没关系。我平常就会躲在大哥和三哥身后,趁他们明争暗斗,暗地里使点小坏讨些小便宜,我真不敢作这么大业,你们可得救我,不能让大哥把我冤死!”
  第9章 呷醋
  他哭得凄凄惨惨,沈昭十分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道:“谁说要把你冤死了,沈晞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你还有文相撑腰,他敢冤你吗?”
  沈旸抽噎道:“可此事涉及大秦与南楚的邦交,我怕父皇听信了大哥的谗言,为了大局来牺牲我。当年宋家可也是后台强硬,风头正劲……”
  沈昭的脸色骤然冷下来。
  瑟瑟眼见这事往越来越古怪的方向发展,生怕旧事重提惹阿昭伤心,忙拉扯起沈旸,打岔:“你是不是还没吃朝食,坐下来一起吃吧,有什么要紧事吃完了再说。”
  沈旸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偷觑着沈昭的脸色不敢再言语,半推半就地跟瑟瑟坐下,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依偎着瑟瑟抽泣。
  瑟瑟当即感觉有两道凌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吓得她忙往边上挪了挪,离沈旸远些。
  众人各怀心事,气氛自然也热络不起来,只是刚举了筷著要吃饭,月离匆匆过来,禀道:“岐王求见长公主。”
  好家伙,人这就到齐了。
  兰陵公主放下筷著,冷笑一声,朝月离摆了摆手:“让他进来吧。”
  岐王沈晞自打十五岁便投入军中,承其母族旧业,随大军东征西讨,半年前才刚从崖州戍边回来。
  他身形健硕,面容粗犷,乍一看便有种行伍之气,和自己的两个弟弟截然不同。
  沈晞朝兰陵长公主和沈昭草草鞠过礼,转而看向沈旸,笑道:“呦,四弟也在呢,大哥在来的路上顺道给你把家抄了,没搜出来什么可疑的信件,你放心,我马上就去向父皇禀告,省得你一直担惊受怕。”
  沈旸的脸登时涨红,指着他颤了半天,才挤出来几个字:“你凭什么抄我的家?”
  他这一问,沈晞便显出几分得意:“瞧四弟这话说的,若没有父皇的旨意,哥哥我何必费这事?”
  沈旸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分明是你向父皇进了谗言!”
  沈晞将要还嘴,被兰陵公主一声呵断。
  “行了,我这里不是你们吵嘴的地方。”
  她眼眸中精光内蕴,若淬着寒霜,看向沈晞:“岐王殿下一大早登门,该不会只是来耍嘴皮子的吧?”
  沈晞幽缓一笑,朝着兰陵公主躬身揖礼,毕恭毕敬道:“平常的事也不敢叨扰姑姑。只是此案涉及户部,和阮氏平日里关系比较好的几位官员也都在其中,父皇特意嘱告,不管是提审还是关押,总得先向姑姑说一声。”
  兰陵公主道:“我早就说了,这个案子怎么办,如何办,我一概不插手。”
  沈晞应下,面上透出些得意,正要告辞,方才拦过沈旸的福伯去而复返。
  他道:“宫中有旨意传下。”
  众人忙起身,见是御前大内官谭怀裕亲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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