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苗家堂屋靠墙的五斗柜上放了个三五牌座钟,那还是好几年前,苗家办喜事的时候,县里的大领导过来送的新婚贺礼。
而此时,座钟显示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
“哎哟我的心肝宝,小肚皮饿瘪了吧?奶给你做好吃的,咱们今个儿吃蛋羹。”苗大娘一改人前凶神恶煞的模样,笑眯眯的对着她的小孙女说着话,还特地叮嘱不要跑到灶屋里来,让就坐在门槛上,等着吃蛋羹。
苗大娘边看着灶膛里的火,边摇头感概连连。
就算前几年破四旧闹得厉害,可她还是觉得,封建迷信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一个月前,她跟队上的老姐妹说好一起去县里的,前头俩孙女用不着她操心,她就将最小的孙女托付给了妯娌帮着看一下,结果小孙女是又哭又闹,怎么哄都哄不住。就这样,耽误了时间没去成,毕竟从生产队去县里,得先走到公社那头,再坐公社的拖拉机才能去。哭闹到中午才停歇,还去个屁啊!
结果,没过几天就听说,公社的拖拉机出事了。不知道是拖拉机手操作不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拖拉机翻到了下头的田里,当场就压死了三个人,还有好几个人伤得特别严重,不是缺胳膊就是断了腿。
她听说后,吓得倒抽凉气,好半天缓不过来神来,夜里都被吓醒了两回。
假如要是就这么一回,她还不会往心里去。结果就半个月前,又发生了类似的事情,这回倒不是小孙女哭闹了,而是直接起了烧,额头滚烫滚烫的,她就算平常嘴上不饶人,孩子都病成这样了,还哪里出得了门。
结果……
也是后来才知道,因为接连暴雨,前头的路基早就不好了,直接垮了。这回倒是没出人命,可受伤的人比上回还要多。
苗大娘听说这事儿时,正准备给小孙女煮米粥喝,犹豫了一下,米粥就这样变成了鸡蛋粥。
做人你得信命不是?
你得信啊!这都救你两回了,咋还能是赔钱货呢?
那要还是赔钱货,她不得成白眼狼了?
然而,就算小孙女从赔钱货变成了心肝宝,前头俩孙女还是赔钱货,糟心媳妇依旧看一眼都糟心。
不影响的,一码归一码嘛。
正琢磨着呢,苗大娘就听到外头传来了动静,都不用出去看,她就知道来的是谁。
当下,她扭头透过灶屋门,冲着院子里破口大骂:“你个糟心玩意儿还知道回来!上午十点出去的,这会儿都快三点了,你娘家是在公社还是在县里啊!让你生儿子没动静,让你干活就知道偷懒,回娘家倒是勤快了,这么惦记娘家,你还回来干啥?一天到晚的啥事儿都不干,见天的往外跑,你咋不干脆死在外面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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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早在何小红推开自家那虚掩的院门前,她就已经猜到了会有一顿痛骂。
可就算挨骂她也不后悔,毕竟她方才瞧见了她那亲生的小闺女。就算是一个生产队的,平日里她要赚工分,想见女儿一面可不容易。再说了,眼下她是耽搁了回家的时间挨了骂,可就算没这桩事儿,婆婆依旧能找到别的由头骂她。
何小红一面听着灶屋里传出来的骂声,一面快速的扫视了一眼自家院子,见大闺女和二闺女都不在,料定是跑出去玩了,她赶紧将手里的月饼往身后藏了藏,避开坐在灶屋门口冲着露出好奇神情的小女娃儿,小心翼翼又速度极快的窜回了自己所住的西屋,将月饼藏到了枕头底下后,还特地将枕头拍了拍,摆弄齐整后,这才再度回到了院子里。
彼时,灶屋里已经传来了一阵香味,倒不是很浓烈,但闻着有股子独属于鸡蛋的香味儿,很容易将肚子里的馋虫勾起来。
原本坐在灶屋门口的小女娃儿,早就忍不住转过身子伸着小脑袋往里头看。
“等急了吧?这就好了。”苗大娘端着碗小心翼翼的走了出来,落座到一旁的凳子上后,顺手将已经凑过来的小女娃儿揽在了怀里,“不急啊,奶吹了吹,喂咱们小宝儿吃。”
说着,苗大娘就拿碗里的勺子,舀了一勺鸡蛋羹放嘴边吹了吹,送到了小孙女嘴边。
鸡蛋羹口感嫩滑,滋味鲜美,尤其用的还是今个儿早上自家母鸡刚下的蛋,别提有多新鲜了。哪怕只在里头撒了极少的盐粒,那也是顶级美味。
苗大娘满脸慈爱的看着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小孙女,张着小嘴吸溜一下就是小半勺鸡蛋羹,每吃一口都会幸福的眯一下眼睛。
慈祥的奶奶和可爱的小孙女。
多么温馨美好的画面啊!
只可惜,刚从自己那屋出来的何小红并不这么认为。相反,她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异常刺眼,心口更是憋了一股子气,上不去下不来,令她倍感折磨。
何小红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呢?
想当年,她可是抱着来苗家过好日子的想法才嫁过来的!
苗家有钱,这是全生产队都知道的事儿。谁让已故的苗老爹是个革命烈士呢?上头发下来的抚恤金、补贴款,还有逢年过节必送来的各种慰问品,让苗家比队上其他人家要宽裕很多。
可就算苗家再有钱,那也跟她何小红没半点儿干系。
钱啊,全叫李桂芳捏在手里!
李桂芳,也就是烈士遗孀苗大娘,她跟何小红一样都是本生产队的人。不同的是,她娘家几个兄弟都很有出息,且都很维护她。当然,一般情况下,压根就不需要李家人出面,李桂芳自个儿就能搞定上门找茬打秋风的人。
在队上好些人看来,李桂芳挺过分的。她男人牺牲的时候,她公婆都还在世,本想让她将钱和儿子都交出来,再让她滚回娘家嫁人去,可她愣是挥舞着门捎,将公婆亲戚堵在门口,生生的耗到了援军到来。哦不,是李家人到来。
之后,李桂芳就用无数事实告诉全生产队的人:
——她有钱,但那是她的钱,谁也甭想打主意。
这些个事儿,何小红在嫁过来前就知道,可她以为婆婆只是针对外人,她要是嫁到了苗家,就是自己人,早晚这个家都要让她来当。
事实证明,她这是在做梦。
连着七八年都过去了,她孩子都生了三个了,李桂芳依旧没把她当做自己人,钱捏得死死的也就算了,连每次公社那头送来的慰问品都碰不到,简直就是防贼一样的防着她。
当家?真的是在做白日梦。
要单单只是防着她,倒也没啥。让何小红接受不了的是,被当成外人的还有她的亲闺女,那可是老苗家的孩子啊!
不过,那都是过去式了,眼前这一幕才叫何小红真的无法接受。
李桂芳拿亲孙女当外人看,拿外人当亲孙女疼!!
何小红再一次后悔当年怎么就默认二妹交换了孩子呢?要是早知道婆婆养着养着就对孩子有感情了,她当初就该把孩子换回来的。其实,现在也不晚……
犹豫间,何小红想起了早些时候看到的亲生女儿,好像亲闺女过得也不错,那还要不要换呢?
没等她想明白,另一边的李桂芳已经把小孙女喂饱了,柔声哄着孩子去院里玩,李桂芳一个眼刀子甩过来,厉声呵斥道:“跟个木头桩子那样的傻站着干嘛?队上放了一天假你就不会自个儿找活干?丁点儿眼力劲儿都没的糟心玩意儿,我家解放真的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摊上了你这么个懒婆娘!干活去!!”
乡下地头,真想干活那根本就不用找。
平日里,所有的社员都是在为生产队干活赚工分的,家里的琐事就是随便糊弄一下,毕竟在一天的辛苦劳作之后,很难再打起精神操持家务。可这不是放假了吗?中秋节全队都休息一天呢,何小红就是借着这个机会才回了一趟娘家,又趁机绕路去看了一眼亲生小闺女。眼下被婆婆催着干活,她就算心里不舒坦,可还是没吭一声,拿了旧木盆收罗了一堆脏衣服,打算拿去河边洗。
“你等下!”
眼见何小红将装满了装衣服的木盆夹在胳膊下就打算出门,李桂芳又开口了,且语气极为不善:“你咋把我乖孙女的衣服落下了?你咋不干脆把你脑子落茅坑里呢?”
听了这话,何小红赶紧返身回去拿落下的衣服,可没等她收拾好,那头李桂芳再度发难了:“我那屋,乖宝儿的褥子也拿去洗洗,还有被面,都拆洗掉。咱们香宝儿的铺盖要隔三差五的洗洗晒晒,记得了不?”
何小红:…………
几句话间,李桂芳已经给那别人家的孩子改了三个称呼了!明明半个月前,她还一口一个赔钱货!
才这般想着,李桂芳还真就喊了起来:“赔钱货呢?那俩赔钱货又死哪去了?”
何小红赶紧出门去了,她怕自己再待在这个家里,迟早会被气死。
一直到晚间吃饭时,苗家人这才全到齐了,坐在堂屋的大木桌上旁,喝着红薯稀饭啃着玉米饼子,偶尔挟一筷子小碟子里的咸菜,全然看不出来半点儿过节的气氛。
其实也不尽然,起码李桂芳跟前搁了一碗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的西红柿鸡蛋面。
红汤底,细挂面,乳白色的鸡蛋和切成小块的西红柿,还有特地撒在上面的葱花,光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吸溜口水。
吸溜……
还真的有吸口水的声音。
何小红瞥了眼坐在婆婆怀里一口一口乖乖吃面的小女娃儿,又扭头看向盯着面碗不停咽口水的大闺女和二闺女,暗暗憋气后,一脚踩向了低头呼噜呼噜猛喝红薯稀饭的男人。
“你干啥?”苗解放猛的吃痛,抬头看向他婆娘,“不好好吃饭你踩我脚干嘛?”
“我……我……”何小红憋了满脸通红,半晌才鼓起勇气看向婆婆,“妈,三儿人小吃不下那么多面条,也分些出来给她俩姐姐吃吧。”
“吃不完不是还有解放吗?赔钱货吃啥细挂面。”李桂芳头也不抬的甩出这话,似乎完全忘了不久前怀里的小孙女也被她一口一个赔钱货的喊着。
何小红没了主意,好在她及时想起藏在她那屋枕头底下的月饼,心里这才好受了点儿,低头慢慢的扒拉起了碗里的稀饭。
就在这时,苗解放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冲着李桂芳说:“甄兴华回来了。”
“啥时候的事儿?”
“就下午,太阳快落山那会儿。他先瞅见的我,跟我打招呼,叫我回家喊你……”苗解放认真的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甄兴华让他转述什么话,顿时愣在了那儿。
好在李桂芳没再继续追问,而是略加快了喂饭的速度,等估摸着小孙女吃饱了,把剩下的连碗一起推给了苗解放。
苗解放一点儿也不嫌弃闺女吃剩的东西,在何小红开口阻止之前,端起碗一股脑的往嘴里倒,几大口就连面条带汤一道儿吃了个精光。
何小红运气再运气,可哪怕再生气,她还是等婆婆离开后,这才伸手拧住了苗解放的耳朵:“你就不能留给女儿们吃?”想起枕头底下的月饼,她这才好受了点儿,趁着婆婆不在家,赶紧起身回了自己那屋,拿了月饼又去了灶屋,用菜刀一切为二后,这才招呼俩闺女过来吃。
月饼是五仁馅儿的,甜津津的,两个小姑娘在母亲的注视下,吃得很是香甜。
也就在这时候,何小红后知后觉的回想起来,刚才她男人说的好像是……甄兴华?!
“解放!甄兴华让你喊妈去干啥?”
“就、就是……”苗解放拿筷子敲了敲脑壳,懊恼的道,“让干嘛来着?我给忘了。”
何小红连气带急的:“你啥时候把你自个儿忘了才叫好!”赶忙对俩闺女说,“你俩赶紧吃,千万要在你们奶回家前吃光,听到了没?我出去瞅瞅她上甄家干啥去了。”
最后那话,何小红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跟苗解放说的,可惜苗解放又伸手拿了个饼子,啃得可起劲儿了。
……
……
这个点,甄家也在吃晚饭,边吃边听甄兴华说这趟出差发生的事儿。
作为一个货运司机,甄兴华完全可以说是生产队上的能人,连大队长都没他这般见识。不单有见识,关键是甄兴华还能赚钱,他当司机每个月单是工资就有三十六块,这还不算他偶尔帮人捎带些外头的东西,以及低价收一些运输途中偶有损坏的残次品。
同样都是生产队的富户,可甄家跟苗家是完全不同的。说白了,苗家那是完全托了国家的福,要不是上头对烈士家属格外关怀,在失了顶梁柱后,李桂芳孤儿寡母的,只怕会万分艰难的熬日子。
甄兴华这趟运的是一车的青皮西瓜,各个都无比巨大,最大的都快赶上一个小冬瓜那么大了,光瞧着就叫人流口水。等运到目的地后,卸了货才发现底下有几个压坏了,好在这种情况也很寻常,将好的收拢,破损的单独放,人家还给甄兴华拿了一个,让他拿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因为他们这一带并不产西瓜,这玩意儿可当真是稀罕货。
这会儿,西瓜就搁在甄家堂屋的角落里,引得甄家那俩孩子边吃饭边频频回头看。最终,年岁小的那个再也忍不住了,趁大人们正在聊天,顺着长凳爬下地,敦敦敦的跑到了角落里,蹲在青皮西瓜跟前一脸馋相的盯着看。
李桂芳就是这个时候抱着小孙女过来的。
队上常有捧着碗窜门子的,因此就算看到甄家人还在吃饭,李桂芳也没半点儿不自在,调整了一下抱孙女的姿势,开口问道:“兴华啊,我上回托你带的棉花有着落了没?”
是了,他们这里非但不产西瓜,还不产棉花。李桂芳这些年里积攒的布头倒是不少,小孩子家家做衣裳用不了太多布,拼拼凑凑应该能做出一身袄子来,可里头的棉花咋办呢?偏生,她手里捏的钱是不少,却没最紧要的布票和棉花票。
甄兴华搁了碗筷,扭头回答道:“有,就是不太多,也就一斤半的份量。”
“够了,够用了。”李桂芳盘算了一下,她小孙女年岁还小,做个小棉袄怕是连一斤棉花都用不了,剩余的还能给做棉帽、棉手套和小棉鞋,“对了,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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