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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皇帝翻奏折的手一顿,沉吟片刻方问:“后来呢?”
  何公公道:“后来走水,一场大火将风月楼烧了个干干净净,据说火光冲天,烧了一天一夜才停歇,死了好些人,还惊动了当地州府。谢九郎就是从那大火中逃出来的人之一,出来后便以流浪乞食为生,还在茶馆做过跑堂,再后来便是上个月初,英国公寻到他并带回了谢府……”
  这倒与谢霁所写的并无出入。
  皇帝道:“平城民风彪悍,如此小的一个少年乞食不易啊。他在平城可有结交之人?”
  何公公道:“听说与当地的地痞无赖有过交集,不过无从查证了,那些人皆已离开平城,不知去向。”
  闻言,皇帝若有所思,“这般遭遇还能活下来,也不知是命硬还是命有贵人。”
  何公公小心翼翼地揣摩皇帝的脸色,斟酌道:“他的身份,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先养在谢府罢,看看再说。”年轻的帝王扔下最后一本奏折,曲肘撑在案几上揉了揉眉心,疲惫道,“倒是围猎时出了那般意外,现在全洛阳都在议论天降不祥之兆,是在暗示朕这皇位得之不当,临安王妃又日日跑去皇后那儿哭诉,实在头疼。”
  ……
  每年的上元之夜,都是英国公府最热闹的时候。
  不管谢家子孙身在何处、不管有无成家立业,都会在这一天卸下所有的事情赶往主宅参加家宴。谢宝真的两个伯父皆为庶出,无论身份名望还是官职皆比不过身为嫡系并承爵的谢乾,故而每年的家宴便定在了英国公府。
  除了谢临风和谢淳风两兄弟,四哥谢弘和七哥谢朔在上元前一天就赶到了英国公府,第二日,其余四位哥哥也陆陆续续抵达府上,到了晚上宴席之时,满座沉稳的、成熟的、俊美的、清冷的各色男子分席而坐,迎来送往,言笑晏晏,着实养眼得很。
  谢宝真特地穿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垂鬟发上缀着一对展翅欲飞的嵌玉银蝶,脑后以藕粉色飘带为饰,绯色袄子配浅绿团花罗裙,兔毛领子衬得一张嫩白的脸青葱不可方物。
  大大小小几位侄儿满堂乱跑,女眷们则聚在一块儿话家常,谢宝真和嫂嫂们打了招呼,便见几位亲哥堂兄都停了交谈,争先恐后地朝她招手道:“宝儿,到哥哥这儿来坐!”
  谢宝真给敦厚严肃的大哥道了安,又给仗剑走来的二哥道声好,路过三哥面前笑吟吟道:“多谢三哥先前送的礼物!那玲珑盒和九连环我甚是喜欢!”
  再往前走,一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向她招手:“宝儿,昨儿我刚得了几幅真迹,有时间来四哥府山鉴定鉴定?”
  “好呀!”谢宝真一口应允,转身朝谢临风一眨眼,“五哥上元安康!”
  谢临风给了她一袋子碎银做零钱,浅笑道:“你六哥给你备了礼物,去看看罢。”
  谢宝真顺势望去,只见前方食案后端坐着一位五官极为精致的年轻男子,冷清清有不食人间烟火之态,这便是六哥谢澜了。无论多少次见面,谢宝真总是会被他高山之雪般的容貌所惊艳。
  谢澜乃二伯家庶子,自小体弱多病,记忆中的他总是像现在这样裹着一身厚重的狐裘,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双巧手却精通机械及音律,表面上是名动洛阳的制琴师,实则隶属兵部编外,大殷朝半数以上的兵刃机-□□皆出自他手。
  六哥谢澜正在给一尾古琴调音,白皙修长的指节一勾一按,琴弦撩动如铮铮凤鸣。谢宝真唤了声‘六哥’,谢澜便单手按在颤动的琴弦上止住余音,而后将琴递给谢宝真道:“给你。若音不准,再找我调。”
  他一向神色清冷不善言辞,谢宝真却知道这尾精雕细琢的琴必定花了他好些时日的心血。心中一阵暖流,谢宝真忙双手接过古琴道:“劳六哥费心啦!前儿七公主送了我好几本有关营造的古籍,想来六哥喜欢,便一直给你留着呢!”
  “说到书,没人比我更了解啦!”哗的一把纸扇打开于眼前,桃花眼的男子款款而来,附在谢宝真耳边神秘道,“我新写了几本折子,小宝儿可有兴趣?”
  说话的是大伯家的第三子,七哥谢朔,洛阳纨绔,平生有一大喜好,便是流连于风花雪月之中,写那缠绵悱恻的爱情折子戏,上至王侯将相,下至书生乐伎,没有不被他编排过的。
  谢宝真笑着婉拒这位不正经的哥哥,朝自己的座位行去,还未落座,就已经被塞了满怀的礼物和零嘴。
  甫一入座,紫棠和黛珠便向前,将她怀里的琴和零嘴抱走安置,转而换上新鲜的瓜果蜜饯。
  谢宝真捻了颗松子糖放入嘴里,忽而眼睛一亮,发现自己对面坐着的正是九哥谢霁。
  来谢府两个月了,谢霁好像丰盈了些。烛火摇曳中,他一袭雪白狐裘端坐,鬓角一缕墨发垂下,更衬得面容如画般清隽,若是再假以时日,容貌气度定能赶超六哥谢澜。
  谢宝真一眼就看到了他身上那件簇新的狐裘,毛料正是自己先前挑选的,不由朝他挥了挥手道:“我眼光挺好的,这件狐裘特别衬你呢!”
  上次围猎时,谢宝真说他手冷,他原以为这个娇气的姑娘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料真上了心,特意挑选料子做成新衣,托谢临风转送给他……
  对面,明丽的小少女撑着下巴轻笑,谢霁怔了会儿,而后回以一笑,含蓄浅淡。
  “喂,阿霁!”开口的是七哥谢朔。只见他不规不矩地撑在案几上,折扇轻叩桌沿,朝谢霁的方向前倾身子问,“我们几位兄长都送了宝儿上元礼物,你可准备了什么不曾?”
  谢霁寄人篱下,吃穿用度都是谢府的,哪里晓得准备什么礼物?
  见谢霁怔愣为难,谢朔夸张道:“不是罢!咱就这一个妹妹,你居然不表示表示?”
  “好啦七哥,府上哪有这个规矩?你别吓着九哥。”谢宝真不想谢霁为难,便开口解围道,“何况,九哥是客,要送也该是我们送他礼才对。”
  谢朔笑道:“宝儿妹妹好生偏心。他是客,我就不是?”
  话还未说完,就被谢临风一掌拍在肩上,喝止道:“老七,就你话多。”
  谢朔做了个眼歪嘴斜的鬼脸,于是不再说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自那以后,谢霁似乎对‘没有送妹妹新年礼物’这件事耿耿于怀,一直用安静的眼神望着谢宝真。
  谢宝真读懂了他眼中无声的歉意,顿觉好笑,摆摆手道:“没有这个规矩的呢!哥哥们送礼物我便收着,不送礼物我也开心,并不会因此芥蒂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
  谢霁知道她是怕自己尴尬才这般说的,不由抬眼,朝她屈了屈拇指。
  又是这个手势。上次替他损了元娉娉后,他也曾做过这个手势……到底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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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不多时,谢乾和梅夫人入厅赴宴,下方的十个子辈便自觉起身跪拜叩首,以示对一家之主的尊敬。轮到谢霁躬身要跪时,谢乾却停了脚步扶住了他,沉声制止道:“你不必跪我。”
  谢乾位高权重、威仪无双,便是宠爱如谢宝真,这新年上元也得下跪问安,谢霁不过是一个义子,竟有不跪之权。再看众人的面色,皆是平静无波,仿佛理应如此。
  待一家之主落了座,家宴便正式开始。
  十余位奴子和侍婢垂首进门,将佳肴玉液依次摆在各人案几上。谢家家宴意在团聚齐心,并没有什么珍馐美馔,大多是炙鹿肉、八宝鸭、蟹黄豆腐及炖乳鸽这样寻常富庶人家常吃的菜肴。
  期间梅夫人让膳房特意呈了一份水晶脍给谢乾,谢乾只是扫了一眼,便对夫人道:“阿霁喜欢吃,给他和宝儿平分了罢。”
  梅夫人夹筷子的手一顿,想必心有不悦,但到底没多说什么,只让侍婢将水晶脍拿下去,按谢乾的吩咐给女儿和那小子各一半。
  若放在先前,谢宝真可能有些艳羡争宠,但自从知道谢霁生平孤苦后,便理解了许多,不再计较这些了。
  谢家家宴不拘一格,酒到酣处,哥哥们勾肩搭背高谈阔论也是常事,唯有六哥谢澜和九哥谢霁始终端坐,一个青袍清冷,一个白袍安静,十分养眼。
  吃到一半,府门外忽的传来铜锣声,接着管家匆匆入门禀告道:“国公爷,夫人,宫里的人前来赐膳了!”
  皇上赐膳乃是无上恩宠,只有少数皇亲和重臣才能得此殊荣,怠慢不得。于是谢宝真和兄长们匆匆停箸起身,各自整理好衣冠仪容,跟在英国公夫妇身后出门受赏。
  府门外灯火如炬,待谢府上下跪拜领旨,掌事太监这才清了清嗓子尖声道:“传圣上口谕,赐英国公府——九珍攒盒一份,四喜如意丸一碟。”
  小太监奉上膳食盒子,众人齐呼谢恩,叩拜领赏。
  本以为就此结束,却不料掌事太监换了个和善的语气,笑眯眯道:“还有两道菜,是圣上单独赏给永乐郡主和九郎的。”
  “给我?”谢宝真满脸疑惑,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待遇。
  “咳!”谢乾握拳抵在唇边,警示一咳。
  谢宝真回神,忙和谢霁一同出列再拜,伏地领赏。
  “赐永乐郡主——白凤炖雪蛤一盅;赐九郎谢霁——沧海遗珠鸽子蛋一碗!”
  砰砰——
  远处有烟火接连窜天而起,炸开的富贵火花映红了半边天。那光落在谢霁寂静的眼里,明灭难辨。
  “臣女谢皇上隆恩!”谢宝真领了赏,又看了眼身边沉默的少年,忽而笑吟吟道,“公公,九哥说话不便,但心里是感激天子眷顾的,我替他谢陛下赏赐!愿陛下上元安康,国祚绵延!”
  “永乐郡主嘴甜如斯,圣上听了定然欢喜得很哪。”掌事太监向前,亲自虚扶起谢乾夫妇道,“哎呀地上寒冷,国公爷和夫人快快请起!连赐英国公府四道膳食,乃是洛阳城中绝无仅有的盛恩,可见圣上极为看重谢家满门忠义。老奴先给国公爷及诸位郎君道喜了,上元祥瑞!”
  烟火的热闹中,谢乾沉默无言,并无想象中的开心。
  领了赏再回到厅中就座,谢宝真总觉得气氛似乎变凝重了些,连一向玩世不恭的七哥谢朔也只是闷声喝茶。
  外头的烟花还在继续,看样子得放到子时才罢休。
  厅内灯影摇晃,杯盏流光,静默中,谢乾长长舒了口气,发了话:“既是圣上的一片心意,也不必供着,九珍攒盒和四喜如意丸大家分了罢。”
  梅夫人蹙起描画精致的柳眉道:“这两道菜也就罢了,赐给宝儿和谢霁的那份是怎的回事?谁是‘凤凰’?谁是‘遗珠’?”
  谢乾沉声道:“两道菜而已,夫人多虑了。”
  两人这话压得极低,可谢宝真就坐在次席,听得极为清楚。她猜不透皇上赐的这道菜有何问题,只撑着下巴看面前那碗雪白晶莹的雪蛤汤,等了半晌也不知这汤该如何处理,便咽了咽嗓子细声问道:“阿爹,那我的这道菜如何处理?”
  “吃了罢。”说着,谢乾朝谢霁一抬手,示意他道,“你也吃。”
  谢宝真才不管它什么白凤黑凤呢,舀了一勺送进嘴里,顿时眼睛眯成月牙,赞道:“好吃!”
  见到女儿这般无忧无虑,梅夫人紧蹙的眉头也渐渐舒缓,叹道:“我不要她凤仪天下,只要她岁岁无忧。”
  “夫人且放心,圣上若真要指婚,是不会给我们喘息之机的。如此提点,试探而已。”案几下,谢乾轻轻拍了拍夫人的手。
  ……
  家宴尾声,按照惯例要考察诸子功课,以考校谢家子辈一年来学问有无懈怠。
  座下诸儿大多已成年成家,谢乾也无意为难他们,只随口道:“便以《贺新年》为题,赋诗一首。”
  写诗不过是助个兴,几位兄长陆陆续续都写好了,一一交给颇有才学的梅夫人审阅,唯有一向古板的大哥还在咬文嚼字。谢宝真早就写好了一首诗,正趴在案几上听各位哥哥们的诗作,目光忽的扫到谢霁身上,不由一愣。
  谢霁铺纸提笔,薄唇紧抿,垂睫抖动,过了许久许久才极其郑重地写了两行歪歪扭扭的字。
  谢宝真心中一咯噔,心道完了,忘了九哥没有正经上过学,连字都写不太会,更不用说作诗了……这般考察,不是存心让他在家人面前丢脸么?
  果然,那不安分的七哥凑到谢霁身边偷看,见他卷子上那两行歪歪扭扭的字,不由瞪大眼,摇着纸扇念道:“‘炮竹一声响,旧岁迎新年’……哈,这什么诗?憋了半天才写了两句,且格律韵脚全不对!”
  又看了两眼,谢朔实在没忍住哈哈笑出声,勾着谢霁的肩道:“我说阿霁,你这字也太丑了罢?连我那八岁的大侄儿都不如啊,可算找着诗写得比我还难看的兄弟了!”
  “咳咳!”谢乾重重一咳,递给谢朔一个眼刀,“归座!”
  谢朔管不住嘴,但其实并无恶意。他一噎,悻悻走开。
  谢临风怕谢霁自惭难受,适时解释道:“阿霁流离在外,不比我们家境优越,此番斗诗旁观即可,不必参与。”
  话虽如此,可谢宝真见其他兄长皆是你来我往、其乐融融,唯有九哥却只能孤身独立于热闹之外,着实心有不忍。
  没上过学,不会写诗又不是他的错,何苦受此奚弄?
  想了想,谢宝真将自己刚才写好的诗作揉成一团藏在案几下,重新铺纸胡乱写了两句,而后呈给梅夫人道:“阿娘,我写好啦。”
  梅夫人接过那张墨迹未干的纸,轻念出声:“‘上元会馔好宴席,红烧茄子油焖鸡’……”
  念完这一句,厅中先是静默了一瞬,而后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和这首打油诗相比,谢霁方才的那两句简直算得上是佳作了。偏生谢宝真还噘着嘴反问:“我写得不比九哥好吗?”
  谢朔笑得双肩抖动不已,颤巍巍朝她竖了竖拇指,众人又是东倒西歪一阵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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