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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梅夫人一时沉默,神色有些复杂。谢临风食指无意识叩着桌沿,片刻方问道:“阿霁竟对宝儿的喜好如此清楚,你们何时这般亲密了?”
  谢宝真诚然道:“我教九哥练字,不过随口一提,谁知他便记在心上了。大概是我教得好,他感激我呢!”说着,她没忍住咽了咽嗓子,揉了揉肚子道,“何时能吃呀?我饿了。”
  “吃罢。”谢乾示意一家人道。
  很快,厅中又热闹起来。
  用过膳,谢宝真照例回房午睡片刻,厅中只有嬷嬷和几个侍婢在收拾残局。
  梅夫人端起茶盏吹了吹茶末,却不饮,瞥了一眼旁边查看公文的丈夫道:“我总觉得,宝儿不能再和谢霁这般胡闹下去了,夫君还是尽早做个抉择罢。”
  谢乾从公文后抬眼,深思熟虑了一番方低沉道:“夫人的顾虑,我并非没想过。只是若此时强行隔开,宝儿定会起疑,到那时你我又该如何解释?倒不如放手一把,我们为人父母的也该相信她有自己的判断。”
  梅夫人驳道:“你瞧宝儿那副傻傻天真的模样,如何断得清前路是黑是白?”
  谢乾沉吟片刻,承诺道:“若真有风向不对的那天,无需夫人开口,我自会分离他俩。”
  话说到这份上,梅夫人揉了揉眉心,勉强作罢。
  都说春困秋乏,谢宝真吃饱喝足了,回房浓睡起来,朦朦胧胧中似乎听到紫棠和黛珠在争执。
  紫棠道:“……就说郡主在午睡,回了他罢。”
  黛珠显出犹疑的语气:“这不好罢,他已经在外头等了小半个时辰了。”
  紫棠责备道:“傻丫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夫人一向不喜他们走近。我们做奴婢的,何必惹得主母不快……”
  两人用气音絮絮叨叨的着实可恶,谢宝真被扰了清梦,翻个身模糊道:“……紫棠,黛珠,你们在聊什么呢?谁在外头等着?”
  紫棠忙道:“您睡罢,没谁呢。”
  谢宝真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头发乱乱搭在脸庞,闭着眼睛哼道:“我都听见啦!再撒谎便治你们个欺瞒之罪,扣月钱!”
  一听到要扣月钱,守财奴黛珠急了,慌忙道:“回郡主,是九郎在内院廊外等您呢!”
  紫棠横了黛珠一眼,怨她多嘴。
  “九哥回来了?”谢宝真一骨碌爬起,顶着乱糟糟的鬟发道,“他用过午膳了不曾?”
  黛珠小心翼翼道:“应是没有的。他不知从哪儿回来,衣衫都还湿着呢就来见您了,大约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同您说罢。”
  “快,给我梳头穿衣!”谢宝真趿拉鞋子下榻,责备道,“到底是我的九哥,你们的半个主子,以后可不能这般怠慢他了!”这句话明显是对紫棠说的。
  紫棠这会儿不再逞威风,忙垂首道‘是’。
  出了内院的门,果见廊下站着一位孤寂孑然的白衣少年。
  “九哥!”整理好仪容的谢宝真一路小跑过去,喘着气问道,“你今日去哪儿来,现在才回来?”
  谢霁闻声转身。只见他发丝潮湿,面色有些苍白透明,袖袍和下裳处都晕着大片大片暗色的水痕,整个人像是被水泡过的一幅画,随时都会像水墨般晕散在这片湿漉漉的阴雨天里。
  谢宝真‘呀’了声,担忧道:“你怎么湿成这样也不换衣裳?春寒料峭,当心着凉!”
  和苍白的面色不同,谢霁的眼黑而沉静。他垂首看着担心不已的谢宝真,缓缓从怀里摸出两包油纸包裹的东西。
  打开一看,原来是廖记新做的水晶糖果子,糖衣包裹着红艳艳和黄澄澄的果酱,颗颗宛如玉石般晶莹漂亮。
  谢宝真看了看糖点,又看了看湿淋淋的谢霁,恍然明白道:“你出去大半日,是为了给我买这最后一道吃食?”
  谢霁颔首。
  谢宝真接过那两包糖果,迫不及待捻了颗放入嘴中,眯着眼含糊问:“阿爹说铺子搬到老远的城西大门去了,下雨又不能策马,你如何买来的?”
  谢霁不答。
  谢宝真瞥到他泥泞的黑靴,忽的一顿,惊诧道:“你不会是……是徒步走过去的罢?”
  红漆廊下,白袍少年只是极淡一笑,云淡风轻。
  手中的油纸包十分干爽,还带着谢霁的体温,想必是他怕雨水打湿,故而一路捂在怀中带回的。一来一回须得走上三个时辰,这六十里地,他竟是用双足寸寸丈量……这该是如何的坚韧不拔,才能对自己这般心狠?
  谢宝真怔怔的,只觉一股酸意涌上喉间,千言万语竟不知该如何说起。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其实九哥送礼花的并不是谢家的钱,而是动用了自己以前秘密攒的老婆本,摔坏小猪存钱罐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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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水榭四周垂下的竹帘轻荡,嫩绿的新荷上有晶莹的雨珠滚落,吧嗒一声坠入池塘,荡开一圈极为细小的涟漪。
  “我也并非定要今天吃这些,你不必冒雨去买的,走那么远的路多累呀!”谢宝真靠着水榭扶栏坐着,手里捧着那两包糖果子,只觉得一颗颗都重如千斤,含在嘴里酸甜酸甜。
  片刻,她又催赶坐于对面的谢霁:“你快回去换身干爽的衣物罢,若是因此着凉我可要自责死了!”
  话音刚落,谢宝真忽而反应过来今日是自己的生辰,不能说‘死’字,便忙闭了嘴,带着唇珠的红唇抿成俏皮的一条线,继而抓了把糖塞入嘴里,含糊道:“方才说错话了,吃颗糖去去晦气。”
  谢霁起身,伸开五指罩在油纸包上,对着谢宝真摇了摇头。
  谢宝真还鼓着脸颊,疑惑抬头,只见谢霁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脸颊的位置,告诉她今日不可以再吃了,吃多会牙疼。
  相处这些月份,谢宝真已能看懂他简单的手势比划,便左右四顾了番,见无侍婢仆从路过没这才将剩下的糖果子团吧团吧藏入袖中,“好罢,那我藏起来,明日再吃。”
  谢霁露出放心的神色,转身出了水榭,约莫是终于想起要换身衣物了。
  “九哥!”
  身后突然传来少女清灵的一声唤,谢霁下意识停了步伐,转身静静一望。只见青葱水嫩的少女背映粼粼水光,眨巴着圆润的眼睛问:“九哥,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好呢?”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的谢霁下意识想到了猎场受辱时,那抹挺身而出的纤瘦身姿。
  也不是没想过刻意接近取悦这个懵懂的少女,也曾暗自嘲弄过她的单纯直白,但终究没下得去手。谢宝真的眼神太干净纯粹了,像是玲珑剔透的一面镜,见喜则喜,见忧则忧。
  谢霁在泥泞中摸爬打滚这些年,众生皆被他看透。他自知来谢府半年,谢乾敬他愧他,梅夫人厌他恼他,谢氏兄弟提他防他,唯有谢宝真待他始终如一的纯粹,纯粹到令他厌恶这般丑陋的自己……
  答案太复杂,或许连他自己都弄不懂,更不用说用复杂的手势比划出来。静立片刻,终是缄默一笑,转身离去。
  风吹落枝头的桃红梨雪,夏绿铺染开来,聒噪的蝉鸣取代了啾啾鸟叫,三伏天的暑气蒸腾而起,日光悬在头顶白得刺眼。
  谢宝真一到酷暑时节就没什么精神,此时趴在水榭石桌上,一张素脸白里透红。她伸出两根手指蔫蔫地翻着谢霁新练的字帖,软绵绵道:“字体结构好很多了,假以时日便能出师。”
  又问道:“你每日练念书习字几个时辰?才两天便写了这么厚一沓!”
  谢霁施施然提笔,写道:辰时巳时习武,申时酉时看书,戌时亥时习字。
  “六个时辰?!”谢宝真知道近来阿爹在教习九哥拳脚功夫防身,却不知他又习武又读书的,竟要忙到深更半夜才能歇息,不由肃然起敬,“可是每天安排得这般满当,该有多累呀!现今天儿这般炎热,你都不用歇息的么?”
  谢霁提笔写字,谢宝真歪过脖子一看,只见上头写着工工整整的一行字:心静自然凉。
  苦练了八个月,谢霁的字已和当初大不相同,笔力遒劲苍瘦,有几分无师自通的剑走之势。
  “我静不下心来,只想抱着冰块度日才好。”说到‘冰’,谢宝真腹中馋虫又起,凑过身去鬼鬼祟祟道,“我知道东街原安巷拐角处有家卖冰食的铺子,不如我们一起溜出去吃?”
  谢霁有些犹豫,思索片刻,于纸上写道:梅夫人……
  还未写完,谢宝真一把按住他的手,鼓动道:“哎呀你不用怕,爹和淳风哥哥都不在家,阿娘还在午睡,我们只需快些回来,他们不会发现的!”
  谢宝真显然对‘偷溜出府’这件事蓄谋已久且轻车熟路,念念叨叨道:“这样,我回房支开紫棠和黛珠她俩,然后取了银子从后门出。九哥你去马厩牵两匹马来,到后门外的枫树下接应我,千万小心,可别被喂马的陈大瞧见了!就这样说定了,事成后我请你吃凉水荔枝……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谢霁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谢宝真回了厢房一趟,借着要午睡为借口将海棠和黛珠打发走后,便一骨碌翻身而起,草草换了身方便策马的衣物,又将枕头等物塞入薄被中,装作人形起伏的轮廓,这才拍拍衣摆,蹑手蹑脚地溜出门去了。
  从后门出,谢霁果然牵马在枫树下等着了。
  油黑的烈马立在谢霁身后,温顺得像只绵羊。谢宝真往谢霁身后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就一匹马?”
  谢霁比了个手势:两匹马不好控制,怕惊动他人。
  谢宝真了然,伸手正了正马鞍子,又回首道:“你如今会骑马了么?”
  谢霁点了点头。
  谢宝真放心了,踩着马镫率先翻身上马,握着缰绳朝谢霁道:“九哥,你坐我后面罢。”
  谢霁有些愣神,以手势道:你是不是弄反了?
  “没错,你坐后边方便些。我骑术比你好,理应控制缰绳。”谢宝真往前挪了挪,爽快道,“快上来,若是叫人发现可就惨了!”
  谢霁没有法子,只翻身上马坐在谢宝真身后,顿了顿,又往后挪了挪。
  谢宝真知道他向来不喜欢和人靠得太近,但马背只有这么宽,两人中间的空档都还可以再塞个人进来了,不由好笑道:“哎呀你往前些,手越过我的腰扶住前方的马鞍,像这样……”
  说着,她反手握住谢霁的腕子,引着他扶稳马鞍。这样一来,两人的姿势便如同搂抱般十分亲密。
  谢宝真小孩儿心性,只把谢霁当亲人看待,并不觉得这般姿势有何不妥,双腿一夹马腹道:“坐稳啦,可别掉下去!”
  前胸贴后背的姿势对谢霁而言并不好受,甚至有些许来自本能的抵触。忽然,他朝围墙拐角处看了眼,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霎时敏锐。
  可惜还未判断出藏于拐角后的人是何身份,马儿已哒哒跑动,于烈日下扬尘而去。
  待谢宝真等人一走,拐角后走出两个满头是汗的汉子。这两个汉子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顺着谢宝真离去的方向追去,而另一人则掉头往西飞跑,向自己的主子报告永乐郡主的行踪。
  原安巷,玉记冰食铺。
  青天白日热浪滚滚,街上行人并不多,唯有几个商客和闲来无事的富家公子出入对面茶馆。路边上扯块蓝布支一个棚子,下头摆两三张八仙桌,放两个盖着稻草和棉布的大冰桶,这便是冰食铺了。
  午后慵懒,赶路的穷苦人也不常吃冰食,铺子里的客人不多,谢宝真将马匹草草拴在柱上,在棚子最里边寻了张看似干净些的桌子,又掏出两块帕子细细地垫在旧长凳上,这才小心翼翼坐在帕子上,示意谢霁道:“九哥你也坐。”
  两人各点了一碗冰荔枝糖水,谢宝真细细饮尽,这才长舒一口气道:“舒服!”
  谢霁胃受过寒,落了病根,并不能吃太多冷饮,故而只是浅浅抿了两口,便搁碗作罢。
  “你怎么不喝?不喜欢吗?”谢宝真刚策马而来,脸蛋红扑扑的颇为娇艳。她以手扇风,眨眨眼,忽而举手道,“我让店家给你换个口味……”
  话还未说完,被谢霁以手势制止。
  谢宝真猜测他是不喜欢吃冰食,眼眸一转,忽而神秘道:“你会喝酒吗?”
  谢霁一怔,轻轻眨眼。
  “听说男儿都好喝口小酒,附庸风雅。以前听淳风哥哥说过,这附近有家铺子的梅子酒不错,我带你去尝尝!”说着,谢宝真咋咋呼呼起身,走两步又折回来,往桌上放了一两碎银道,“店家,再来一碗冰镇酸梅汤带走,连碗一起买了!”
  卖冰食的是对憨厚的中年夫妻,看着谢宝真扔出的碎银颇为为难,连声道:“小娘子钱给太多啦,找不开。”
  闻言,谢霁将那碎银塞回谢宝真手中,又从自己囊中抓了三十余文铜钱置于桌上。谢宝真大惊道:“说好的我请客,怎么能让你出钱!”
  谢霁不在意地笑笑,抬手示意谢宝真酸梅汤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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