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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谢霁神情平静,五官浸润着月光,仿若天人谪凡。他抬手脱下外袍裹在谢宝真身上,低哑道:“起风了,当心冷。”
  谢宝真拢着袍子,嗅了嗅上头清冷的木香,细声说:“那你呢?”
  “我不冷。”谢霁道。有她在的地方,总是安逸的。
  谢宝真想了想,将脑袋搁在谢霁肩头,笑着说:“那你抱着我,两个人彼此取暖,谁都不会冷着啦。”
  谢霁抱住了她,果然很暖,暖到了心底。
  “九哥。”谢宝真唤他,“晚上爹娘把你叫出去,和你说了什么?”
  起风了,树影婆娑作响,谢霁脑中回想起今夜谢乾和梅夫人对他说的话。
  那时书房内,香炉中烟雾聚拢又散开,安静得可闻落针。
  梅夫人挑灯不语,打破沉寂的是谢乾。
  “阿霁,自将你从平城寻回,已有三载。尽管最初你总是装作小心谨慎的模样,看似与世无争,可我毕竟官场里摸爬打滚了大半辈子,怎会看不出你忍辱负重,必定心怀经纬?”
  谢乾皱着眉,两鬓微霜,铁青的下巴紧绷着,忧叹道:“我知道谢府留不住你,你迟早是要回到真正属于你的地方去。”
  “伯父视我如亲子,这份恩情谢霁永生难忘。”谢霁捏了捏拳,平静道,“您有话,尽管直言。”
  “那好,我就直说了。若有不妥之处,还请你谅解。”谢乾道,“你该知道谢家一向明哲保身,从不归附任何党派,为避免功高震主惹来天子猜忌,我曾向先帝发过誓,英国公府唯一的女儿不嫁皇族。”
  “我知道。”谢霁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一字一句认真道,“可我与她相爱。”
  “这世上很多事,不是相爱就能解决的。”
  “但我可以努力,可以证明。”
  “阿霁,洛阳城中的流言想必你已知晓,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既是铁了心要回到皇室之中,就注定要舍弃七情六欲才能走得更远。”
  谢乾低低打断他的话,粗粝的大手几度摩挲着椅子扶手,深吸一口气道,“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皇族是怎样深渊履薄的存在,我比你更清楚。你有胆魄,可宝儿没有,她太单纯太简单,那样的漩涡会害惨她!作为父亲,我不能冒险将她交给你。”
  顿了顿,谢乾长叹一声:“阿霁,伯父只有这一个恳求,你若真爱她,就让她平安平淡地过完这一生罢。”
  良久的沉默。
  梅夫人也放下挑灯的尖嘴剪刀,打破死水一般的沉寂,“谢霁,不是我们看不起你,而是赌不起。你要明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权利和宝儿,你只能选择一样。”
  谢霁料到会有今日,只是不曾想会这么快来临。他还没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扫平荆棘,风霜便先一步降临。
  在现实面前,‘情爱’二字多么苍白。
  “我撒过很多谎,”谢霁说,“唯有爱她,是真的。”
  修长挺拔的少年终于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谢霁一撩下摆,缓缓屈膝跪下,膝盖磕在青砖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谢乾夫妇被他的举动惊到了,齐齐起身。梅夫人皱眉道:“谢霁,你这是做什么?”
  屋外的喧闹声仍在继续,屋内却是一片复杂的寂静。
  谢霁跪得挺直,垂眼道:“这一跪,不是为我自己。我回皇族之中,既是为了当年的真相,亦是为了宝儿。我答应过她,要陪她过一辈子,可若没有权势地位傍身,他人弹弹手指就能置我于死地,又谈何保护宝儿?”
  他喉结滚动,近乎卑微的,以沙哑的嗓音道:“所以,请二位给我一些时间。”
  灯影投在少年的身上,别样萧索。谢乾和梅夫人相视一眼,神情复杂。
  许久,久到谢霁膝盖发麻,才见梅夫人有了反应。
  她行至窗边,推开书房的窗户,让檐下的灯火和前厅的欢声笑语尽数涌入这方寸之地,清冷道:“谢霁,你听。”
  谢霁寻声望去,看到了橙黄的灯火如昼,谢宝真娇俏的声音传来,笑道:“五哥,这把是我赢了!”
  “你看看这幅热闹的场景,兄妹和睦,父慈子孝,若你执意带走宝儿,所有准备刺伤你的刀剑都会先一步刺伤了她,带给她的会是怎样的痛苦,你可想过?”
  梅夫人道,“两个人在一起,不仅要看你为她改变了什么,更要看你会给她带来什么。”
  她没有冷言挖苦,没有鄙夷大怒,字字句句皆是在陈述事实。
  屋外的欢声笑语与屋内的暗流涌动形成鲜明的对比,足以令谢霁心头苍凉。
  是啊,他功业未成,前路渺茫,在强硬起来之前会有数不清的明刀暗箭,能带给心爱的姑娘什么呢?
  “起来罢,阿霁。”谢乾扶起他,粗粝的大手一如既往地温厚。
  “现在多说无益,还请二位给我一个念想:若是将来我平安得势,还请二位能允许我如普通男子一般追求宝儿……”
  说这话时,谢霁眼里有血丝,紧绷的下巴几度颤抖,方将最后半句用力从齿缝中挤出,“就当是,我求您了。”
  回忆停歇,温柔的夜色铺展眼前,多情缱绻。
  谢宝真伸手在谢霁眼前晃了晃,眨眨水润的眼,柔柔道:“九哥,你怎的不说话?还没回答我呢,爹娘和你说了什么?”
  谢霁从思绪中抽身,摇了摇头,伸手将谢宝真肩头滑下的外袍领子往上拉了拉,温柔道:“宝儿。”
  “嗯?”
  “若是在我和你的父兄之间,只能选择一方,你选谁?”
  谢宝真扑哧一声笑了,伸指刮了刮谢霁挺直的鼻梁,“没想到九哥正正经经的一个人,竟也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谢霁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她的答案。
  “我啊,两方都要!”谢宝真伸直了腿搁在瓦楞上,脚尖一开一合,轻快道,“我最亲的人,最爱的人,谁都不愿舍弃!”
  “如果说,必须只能选一方呢?”谢霁残忍地加上了条件。
  “唔……我选不出来。”谢宝真皱了皱眉,索性耍赖,依偎在谢霁怀中道,“两方都很重要呀,为什么一定要舍弃一方?九哥,你别让我回答这种无甚意义的问题嘛,头都疼了!”
  每次她这样,谢霁就心软了,只好屈指给她按了按太阳穴,问道:“好些了吗?”
  谢宝真笑着点头。她不会明白,或许现实的抉择更残忍,根本不是撒撒娇就能解决的问题。
  谢霁没有留谢宝真过夜,从屋脊上下来,早早地就送她回了内院厢房,弄得小少女还有些失落。
  第二日早膳,谢宝真见谢霁的席位空着,心下疑惑,一问之下才知道清晨宫里传了旨,诏谢九郎进宫面圣去了。
  谢宝真更是疑惑:这个时候,皇上诏见谢府一个没有功名的义子作甚?
  洛阳皇宫,崇政殿。
  “坐罢,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兄弟俩好生聊聊。”皇帝而立之年,眉间多有疲色,两鬓的白发比上次见又多了几根,随手示意谢霁坐在棋盘对面的垫子上,“来陪朕下完这盘棋。”
  谢霁依言起身,行至皇帝对面跪坐,却不捻棋子,等候皇帝发落。
  皇帝拿了颗黑子先行,方道:“从你进谢家之门的那刻起,朕便知晓你的身份。淑妃心思缜密,当年视你为争权夺势的最佳筹码,断不可能因一时败北,而携你共下黄泉。”
  谢霁没说话,捻了白子紧跟其后。
  皇帝道:“当年的事朕不想再提,关于城中那些流言,我只能这样解释,身在帝王家,哪一个活下来的皇子双手干干净净,不会沾点鲜血?”
  谢霁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棋子,睫毛投下一圈阴影。
  “陈年旧账再翻出来也无甚意义,别的朕不想说,但你母亲的死与我无关,她是败给了她自己。”皇帝观察着谢霁的神色,按下棋子道,“君无戏言,不知我给的答案,你可满意?”
  谢霁依旧挺直跪坐,眸子疏离淡然,落子道:“陛下不是推心置腹之人,若有什么用得着草民的地方,尽管吩咐。”
  “你长大了,英国公将你教导得不错,说话越发有意思。你是天家血脉,怎能以‘草民’自称?”
  停顿几许,皇帝状作无意地问:“喜欢钱财?”
  “是。”
  “权势呢?”
  “可。”
  “为何?”
  “不想再寄人篱下。”
  似是对这个回答很满意,皇帝铿锵落下一子,抬眼时映着殿外的光,笑道,“朕有意让你认祖归宗,何如?”
  第48章
  与天子对弈,重要的从来不是棋艺。
  两个人的戏场,不过是你来我往试探接招,配合着将这场心知肚明的戏演完罢了。
  谢霁露出些许诧异的神情。他将这点情绪控制得很好,像是猝然间的惊诧又生生压住,犹疑着落下一子,低低问道:“可是因为近来的流言?”
  若是将流落在外的罪妃之子迎回皇室,既可以显示出皇帝的仁德雅量,又可以使‘弑兄夺位’的谣言不攻自破。
  “即便没有这桩风波,你成年后也是要认祖归宗的。废太子幽禁于封地,允王和四皇子已化作一抔黄土,五皇子七皇子未曾活过成年……朕的身边没有一个自家兄弟帮衬,大权旁落于诸臣之手,终归是不安心哪。”
  皇帝微微倾着身子,思索道,“故而也算是朕的一点私心,有你在,总好过朕孤军奋战。”
  谢霁心中嗤笑,怎会不明白皇帝要动权臣的利益,总需要一块挡箭牌、一个‘出头鸟’,而他的作用就是如此。
  什么兄弟情深,那都是骗小孩儿的假话!为君者,可以有大爱,却不能有私情。
  可谢霁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宝儿已经长大了,洛阳少年趋之若鹜,他等不起。
  少年捻紧了手中的棋子,看上去颇为不安。
  “你是否在想,朕就不怕你得势夺权?”说罢,皇帝自己倒笑了,半真半假道,“也无妨,你体内到底流着元家的血,权在你手里总比落在外人手中好。”
  谢霁落子,棋路已有些乱了。
  皇帝大开大合,继而道:“你若回来,六部之中任你择其一。”
  殿内宽敞寂静,连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过了许久,谢霁才低哑开口:“刑部。”
  闻言,皇帝少见地流露出惊讶,笑道:“吏部掌管朝中半数以上官员的任免考核,最具实权;户部有钱,大大小小官吏皆富得流油;礼部有威望,可揽尽天下之才;兵部有兵权,掌管得好能直接与皇权对抗,甚至取而代之……这四部都是最受欢迎的职位,你为何偏偏挑了刑部?”
  谢霁垂眼道:“水利园林,我不擅长。其余四部关系复杂,以我的浅薄的资历才能亦无法驾驭。”
  皇帝笑着落下最后一子,黑棋合围,绞杀大龙。他说:“你输了。”
  谢霁起身跪拜:“草民甘拜下风。”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草民’。”皇帝意味深长道,“起来罢,以后行礼的场合还多着呢,好好保重身体。”
  他将棋子捡回棋盒中,吩咐内侍:“来人,将谢九送回英国公府。”
  谢霁再拜,跟着内侍出殿。
  崇政殿的大门在身后关拢,刺目的阳光铺天盖地而来。
  谢霁背映蓝天眯了眯眼,袖中五指摩挲着一颗白玉棋子,眸色深沉且阴凉,仿佛千万的阳光也不曾照入他的眼底,神情是与殿内对弈时截然不同的锋利果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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