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堤坝有问题?”她困惑地看向他。
明长昱蹙眉,声音也不由冷沉了几分:“韩愫呈文中提及,修筑堤坝的具体工程项目很多,但实际上真用到具体项目上的银钱却能操控。这其中运行起来十分复杂,有人利用这些复杂的环节,将部分银钱消没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贪墨修筑堤坝的钱?”
“不仅如此,整个河安税钱上收上交的过程,都有漏洞可钻。”明长昱面色渐渐阴沉,“我清算了河安近六年的税钱情况,多多少少都对不上。”
六年,六年的时间,的确太长了,况且还有以往未查的年份。
君瑶不解:“可是,我与隋大人暗中查访过,近年来官府从农户、商户、佃户等手中收取的税钱,是没有问题的。”
明长昱温和地看着她,无奈轻笑:“那些人能在你们到达河安之前派人暗杀,难道会不知晓你们去暗查?”
君瑶愕然,却也不太惊讶。那日她与隋程从堤坝上下来,所遇的那个店家就十分可疑。
店家说自己是老店,但却连自家的菜谱也不熟,煮馄饨也掌握不好火候。
那位卖菜回家的老者也是,他是农户,卖菜为生,菜篮子里却连半片碎叶也没有。一碗馄饨的钱不贵,但大部分与他一样的人,却舍不得花这个钱,宁愿自己带些干粮。
所以,他们暗访时所见的人,都是被提前安排好的吗?
“那些人没有见过我们,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踪?又怎么会认出我们?”君瑶不禁悚然,心底发寒。
“一来,河安城外的人,都是世代相熟的,平日里大多都互相见过。若有什么外来人,他们当中一定有人会知晓。而且,若事先安排,发现有人打听河安的情况,然后让提前候在那里的人前去应对,也不是难事。”明长昱安抚地给她递了一杯茶,见她眉心稍微舒展后,又说:“还有一种可能。”
君瑶豁然抬眸:“真的有人出卖了我们?”
明长昱默然不语,但意思不言而喻。
君瑶缓缓屏住一口气,捏紧杯盏,暗自思索着这一路相随而来的人——隋程、章台、李枫、柳镶,还有其他的侍从。
难道是在危机时,巧然救了她与隋程的李青林吗?但他何必多此一举,救了她之后又放她离开?直接将她与隋程作为人质要挟岂不更简单?
她愁眉不展,明长昱忽而倾身,身后在她眉心轻轻一抹,“不是还有我吗,怕什么?”
想到身边随时暗藏着危险人物,且这人可能还是她亲近的人,她就不由心寒、愤怒。
君瑶被迫舒展眉头,抬眼间透过他修长的手指指缝,迎上他温和润朗的眼睛,心绪不期然平静下来。
第117章 月下流萤
是夜,月明星稀,皎然月色从碧空倾泻而下,追照着一行缓缓走在城外乡间小道上的人。
清风声里,蛙鸣虫啼,月光浮在流水上,映出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
君瑶稍稍走在后头,明长昱提着一盏琉璃八角灯走在她身侧。夜间山水如墨,旷阔无垠,月色里天地一色,唯有一盏灯火,透着暖意,明黄柔丽,泛着琉璃水晶之上流丹色彩,映亮皎然银白的一隅。
因离城不远,道路比较宽阔,君瑶走得很稳当,何况她手里还杵着一把铁锹。出城时,她告诉明长昱根本没必要带灯盏,借着月色就能看清。
但明长昱很是坚持,还特意挑选了一盏剔红雕漆镶嵌琉璃宝石的灯,告诉她这是一种情趣。
“当初便想与你秉烛夜游,如今有此机会,岂能浪费?”他笑意吟吟地说道。
君瑶挥手赶走被灯光吸引来的蚊子,淡淡地说:“侯爷所谓的情趣,就是举着一盏沉重的灯,引来无数的蚊子,然后一路游走着去掘坟盗墓吗?”
明长昱简直气结,一路酝酿的好兴致瞬间消失大半。他轻哼一声:“月上柳梢头,你难道不知?”
君瑶对着朗朗明月,说道:“月上柳梢头,举灯喂蚊子。”
“没见过你如此不识趣的女人,”他暗暗盯她一眼,的确见几只蚊子绕着她飞,月光照在她脸上,也照清了她被蚊子咬出的红斑。
他有些后悔,挥着袖子为她赶走蚊子,歉然道:“是我思虑不周。”
清透的月色,将眼前的男人衬得清贵无瑕,总是满幕星辉斑斓,也不及他眼底深邃浩瀚。君瑶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蓦然间,他浑身一僵,深沉的眼眸霎时涌出欣然之色,情难自抑。
“有蚊子,”君瑶放下手,摊开手心给他看那只被她捉住的蚊子。
明长昱愣了愣,又微微俯身,轻声说:“我怎么觉得脸上还有蚊子。”
“啪,”君瑶抬手在他脸上一拍,掌心触感温暖紧致。
“拍死了。”她说。
“……”明长昱眯了眯眼,“你把蚊子拍死在我脸上?”
君瑶不由退后一步,却来不及避开,他伸手一捞,想要故技重施,在她脸上也拍一只蚊子。君瑶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她借着月色,一路沿着跑下去,看尽满夜的月光,惊起沉睡的流萤,路过花开巷陌……
还有身后拎着灯盏的明长昱,他始终不曾远离,给她一盏灯辉,还有这满夜的月色。
两人你追我赶,跟在身后的侍卫也加快了脚步,半个时辰后,终于到达埋葬韩愫的墓地。
这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墓地,城里城外的人死者,大多都会埋在这里。森森阴烟从一座座墓碑中雾散而起,月光也浸得幽深惨淡,大大小小的坟茔间,似有阴寒嚎泣飘飘而来,让人不寒而栗。
冷风吹过,坟间松柏簌簌摇曳,满地鬼影峭楞楞乱窜,让人倒抽一口凉气。
君瑶嗅了嗅,空气了混着很浓的潮气,夹杂着新翻的泥土腥气,以及掩不住的香火味和腐味。
在白天的时候,明长昱就已让人探清了韩愫坟墓的位置,一行人摸清方向后,径直往深处走。不久后,便到了韩愫的墓前。这座墓,相比周边的墓的确很新,墓碑之上雕刻的字迹也清晰可见。是韩愫的墓没错。
燕绮娘虽说是与韩愫交情不深,但对他的墓也算用了心。墓用整齐的石块堆砌而起,严密结实,若是要掘开,恐怕要费些功夫。
明长昱带来河安的人不多,但都是精锐高手,挖掘一座坟墓不过片刻的事。
明昭查看了一番,决定从坟尾下手,几人埋头深挖,将石块完整无缺地移开,再将掩埋好的土一一剥离,很快就看到了棺材。
君瑶用铁锹轻轻敲了敲棺材盖,说道:“棺材很结实,木材不错。”
明长昱将灯盏放置一旁:“燕绮娘倒真是用心。”
棺材盖用铁钉钉死,几人合力将铁钉撬出,再缓缓推开棺材盖。顷刻间,尸体的恶臭扑面而来,让人窒息作呕,霎时间浑身上下都染上了尸臭味。
即使戴了面巾,也不能完全掩盖恶臭,所有人只能敛声屏气,迅速查看尸体。
君瑶举着火把靠近棺材口,棺材内的尸体已腐烂得不成样子,完全无法辨认。燕绮娘当真算是用心了,还给这具尸身换上了像样的寿衣,头发也仔细打理过。几人合力将尸体抬了出来,放置在干净的草席上。
君瑶用量绳比量了尸身、手臂、腿以及脚掌的长度,又在棺材尾部看见一个包裹。包裹不大,上面绣着蝙蝠纹,应该是韩愫的东西。君瑶将包裹拿出来,戴上手套慢慢打开,在包裹里发现几套衣物、鞋履,银钱若干,以及几本算术类的书。
阴寒的山间夜风吹散了浓烈的气味,君瑶缓了许久,带好明长昱准备的香包。据说这香包是他特意让人配制,既能驱邪,以免病气入体,又能消去部分尸臭。她将火把递给明长昱,掀开尸身的寿衣,仔细辨认腐烂肉体上的痕迹。
韩愫被打捞上岸时,尸身虽腐涨了,但也比现在看得清楚,若他身体上有什么伤痕,仵作应该能发现。
最基本的检验已验不出新的线索,即便解剖尸体,也只能看到一堆腐烂的肉糜,君瑶再无其他发现,便让人将尸体放回棺材,恢复好坟墓。
一番忙碌修整,已是月上中天。
一行人慢慢离开墓地,到了开阔之处暂作休息。明长昱拿出随身所带的水袋和胰子,示意君瑶洗手。
过了半夜,水袋里的水还是热的,君瑶反复洗了三两次,才让明长昱满意。
“有什么发现?”明长昱问。
“尸体上没有问题,与仵作所验并无太大差别。只是坟墓里的包裹,与义庄验尸单上所记的不同。”君瑶回道。
韩愫包裹内的东西本就不多,她记得十分清楚,“包裹内还有一个长命锁,上面刻着‘素心’二字。”
明长昱:“愫,拆开来就是素心,看来这大约是韩愫的表字。”
他重新点亮灯盏,走在君瑶身侧。
君瑶微微垂眸,凝视着两人时而交错模糊的身影,轻声说:“看来这副长命锁,是韩愫贴身之物,且佩戴多年的。可为何没有随他的尸身一起下葬呢?难道是燕绮娘收起来了?”
“去问问燕绮娘或许就清楚了,”明长昱将灯盏举高了些,暖亮的光照在她轻垂的脸上,少女如瓷般紧致的肌肤,白皙中泛着浅润的光泽,那双流眄的眼虽然依旧神采,却也透着淡淡的倦意。
“韩愫的案子查到这里就好了,接下来几日,你好好与隋程休息。”
君瑶有些意外:“韩愫的死不查了吗?若是找出凶手,或许能查出更多线索,也能趁机将河安这片好好清理清理。”
“韩愫不过是一个无品无级的小吏,在河安无亲无故,难道杀他还需要亲自动手吗?”明长昱淡淡地说,“这两日,你只管去赵家吃喝玩乐,我会将事情处理好的。”
君瑶欲言又止:“堤坝的问题呢?”
“工部的人应该已经到河安了,若他想借此回京,是不会放过河安这个机会的。”
君瑶侧首,挑眉道:“若是工部的人和你抢功怎么办?”
明长昱失笑:“功劳被抢,我依旧是侯爷。若是能因此得些清闲,顺便回京与你将婚事办了。”
君瑶脚步一顿,又继续往前走:“我得先回关家院子,我若是再不回去,隋大人和李枫会担心的。”
“我已经让人去交代过了,我既已到河安,早晚都会与隋程等人相遇。提前与他说明情况,也免得相见之后不知情况露出破绽。”明长昱轻轻拂开风中倾斜的柳枝,“关家院子人少,怕不会仆人为你留门,你这时回去也许会惊动人,不如先回我的院子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回去。”
关家的院子不大,但居住的人少就显得空旷,关先生的确没有请童子或下人,夜晚不会有人看门,倒是会拴一条黑狗在门角,这时候回去,让人开门都有些麻烦。细想之后,君瑶决定听从明长昱安排。
但这时城门已经落锁,就算河安宵禁不严,也需要接受盘查。
上了通往县城的官道,早已有马车在道边候着,明长昱带着君瑶上了车,直接吩咐人驾车驶往城东驿站方向。
原来他早有安排,君瑶心想。
不过几刻钟,车子便停在驿站前。这驿站不大,门前两盏昏黄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着。
得知有人前来,驿长和驿卒出门清点一番,得知明长昱只是普通的商贾,收了钱财之后,便安置出房间给人休息。
简陋的驿站条件差了些,君瑶打算将就一晚,十分意外的,她竟要与明长昱同一间房。
其余人眼观鼻鼻观心,收拾妥当后各自回房睡了,君瑶愣了半晌,被明长昱推进了房门。
入房后,君瑶松了口气。这驿站的床,是靠窗的通铺,足够宽敞,明昭已经让人整理出两张被褥来,干净柔软,整洁舒适。
她站在床前,看了眼明长昱,客气道:“侯爷,你先选。”
明长昱往床上一坐:“左右两张床,不都一样的吗?”
君瑶原本困倦,此刻迎上他幽深的眼睛,睡意消散了大半,她轻叹一声,上床钻进被子里。
一阵窸窣之声后,明长昱躺在了她身侧。她努力忽视他的存在感,但呼吸相闻里,对方的气息缓缓萦绕而来,她甚至能依稀触觉到他的体温。
僵直地躺了良久,明长昱翻了几个身,细微的动作下,两人身体不由相碰,直到对方将手臂横过来,君瑶立刻睁开眼。
“侯爷,你怎么了?”君瑶侧首看着他,目光警惕。
明长昱面色淡然地收回手,侧身面对她,轻声问:“这驿站怕是许久没人住了。”
城外的驿站,本就是供官商中途住宿、换马补给之处,当然比不得客栈酒肆,没人常住很正常。她裹紧棉被,稍稍退后些许,“怎么了?”
她听得一声轻叹:“这被褥里有虫,我浑身痒得厉害。”
君瑶仰面而躺,还能看到屋梁角落中挂着蛛网,网上缠着大大小小的幼虫,说不定被褥里也钻了虫子。
她稍稍蹙眉,说道:“侯爷忍耐一下吧。”
明长昱脸色一沉:“你身上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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