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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终于松了一口气,本就疲惫不堪的她倚着这几案坐了下来。再一抬眼,却发现跟着她过来的花渡始终站在大门之外没有上前一步。她有些困惑,刚想问他怎么还站得离自己那么远,却在下一瞬发现他的目光落在了门上那幅门画上。
  有这门画在,这半年以来,任何鬼怪都无法闯入道观半步。可是现在再看,这画防得不仅仅是恶鬼,还有阴差啊。
  “奇怪了,之前谢必安进来时怎么没事?”她忍不住嘟囔一声,然后站起身往门口挪了几步,坐在门槛上与他说话,“别怕,站在门外就没事了。”
  花渡轻轻点了下头,也看不清脸色如何。
  无论何时,他那张脸始终隐藏在层层麻布之下,引商不是没有好奇过他那被掩盖的真容,可是归根结底,她想亲近的不过是这个人,他是男是女她都不在意,何况长什么样子。但是眼下她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因明亮的月光洒下来的时候,竟让她看到他脸颊上的墨色痕迹。
  刚刚在河水里泡了太久,白色的麻布早就湿透了,隐隐约约透出了左眼眶下那一片墨青,可惜太过模糊根本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图案。感受到她的目光,花渡连忙抬手捂住了那个痕迹,他这动作太过迅猛,几乎可与拧断宁娘脖子时相比,而那向来无波无澜的眼神中也显出了慌张之意。
  是真真切切的慌张。
  无需多想,引商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总是遮挡住面容的原因——原来他的脸上真的有见不得人的地方,不仅抹不去,而且可以称得上他的痛处,让他宁愿做出这种欲盖弥彰的举动也不想那东西暴露出来。
  她不知道现在做些什么才能让对方安心,唯有默默转过头,只当做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可是当她背着对方望了一会儿风景之后,却再也听不到身后的声音,忍不住转身一看,门外却早已没了花渡的身影。
  *
  去见那些溺死的孩子们的父母时,天灵和华鸢听身边的女子唉声叹气了一路。可当他们问她到底为了什么事叹气的时候,换来的却只有她更悲哀的眼神。
  引商没办法告诉他们,她是在哀叹自己又办砸了一件事。
  就因为无意间触碰到了花渡拼了命想要掩盖的痛处,她知道自己永远的错失了与对方亲近起来的机会。花渡已经整整三天没有露面了,或者说,他可能再也不会在她面前露面了。
  明明才刚刚相识罢了。
  “姐姐,你要为小当他们超渡吗?”三郎为他们领着路,对她的目的十分不解。
  自从在泾河救了他一次,这小孩子对她的态度就变得友善了不知多少,引商点点头,但是并没有告诉他超渡的真正原因。
  其实在河底下见到那几个孩子之后,她就隐约能猜到一些事情,死里逃生之后仔细思量了一番,更是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那几个溺死的孩子之所以只拽着她一人不放,恐怕是带了报复的心思。而她与他们无冤无仇,他们想要报复的可能只有她救了三郎一命这件事。小小年纪溺死在河底,本就心怀怨气,偏偏事发时在河岸边玩耍的孩子里只有三郎一个侥幸逃生,他们所有人都丧命在河底,自然也想拉着唯一被剩下的那个玩伴一起沉入这泾河。
  从河里逃出来之后,引商终于明白有时候自己捉鬼的本事多么高明都是无用的,她不该时刻守在泾河,而是应该为这些枉死的冤魂超渡。
  只有超渡才能消解他们的怨气,送他们转世托生。
  这时候反倒该感谢那个火烧泾河的人了,就因为他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河底的亡魂怨气冲天,逼着引商不得不再次尝试着超渡亡魂。
  若是真的成功了,这不仅仅能让那些冤死的亡灵安息,也是她自己的功德。
  听说有道士无需钱财报酬就可以为孩子们超渡,那些渔民都将信将疑的把孩子的生辰八字交到了她手上。可也有些与此事无关的渔民生怕惹上什么是非来,不仅恶言相向,还差点要动起手来。这也是天灵和华鸢陪着她来的原因,只为了在这种时候保护她。
  总算拿到想要的东西,引商回到道观之后便拿了黄纸过来,一笔一笔在上面写上那些孩子的名讳和八字。三郎是跟着她一起过来的,看她写完之后才小声问了一句,“姐姐,我……我爹他能不能……”
  引商一怔,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忘了三郎的父亲,于是连忙又拿了一张过来,问了他父亲的名讳,然后在纸上写道“亡过何门讳四府君形魂之位”,这就算是“素头”了。
  待到全部写完之后,天灵也已经为她摆好了桌上的东西。引商将素头摆放在东方的位置,走进供奉神像的屋子里,先恭恭敬敬的为酆都大帝上了柱香,这才郑重的跪拜下|身子。
  华鸢倚在门边,看着她虔诚的奉祀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北帝君,突然就想到了这个女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北帝心中从无公道。”
  拜过了酆都大帝,引商终于从屋内站起身,于东南方先迈左脚走到院子里的几案前,取三支香在南面的蜡烛上点燃,紧接着以右手拿香,朝着东方行了三礼,又将三根香分别插在香炉的中间和左右,最后退后一步,朝这净坛三跪九叩。
  不同于往日招摇撞骗时只默念几遍净心神咒就足够了,眼下她要在心中默念的不仅仅是净心神咒,还有净口神咒、净身神咒、安土地神咒、净天地神咒、金光神咒。
  院子里的其他几人都默默的站在角落里看她跪诵渡亡仙经,什么《开经偈》、《玄蕴咒》……若是亡者为女子,还要念几遍《太乙救苦天尊说拔度酆都血湖妙经》。
  这些东西听得华鸢头都疼,可是身边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是那般虔诚的表情,竟让他也不由自主的静下心来听着那经文。
  诵完经,引商总算开始念道,“今以奉道信女引商幸蒙慈尊教化,为资道亡灵荐度下界长安居住亡过何四府君……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亡魂脱沉沦,热恼化青莲。”
  烧了素头和纸钱,再埋在干净之处,超渡也算是就此完成了。成与不成,取决于引商自己的善德。可是就在他们做完这些之后,竟能远远的望见泾河升起一阵雾气,这薄雾不同于往夜的诡异,竟无端有些飘渺之感,腾空而起之后很快消散不见。
  引商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成功了,可还是打定主意暂时不往泾河边去。那被火烧过又被源伊澄给抽空的泾河也算是饱受折腾了,就算她能消了河底下一部分的怨气,剩下的恶鬼也不是她一个人能对付得了的,剩下的就交给花渡这个阴差去解决好了。
  花渡……一想到这个人,引商的眉头就忍不住皱了起来,也不知对方还会不会再出现了。
  站在她身侧的华鸢看出了她的闷闷不乐,突然伸出手在她眼前一晃,提醒了她一件她最不想听到的事情。
  “七月十五就快到了。”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也就是所谓的鬼节。
  ☆、第32章
  七月十五是引商最不喜欢的日子。
  中元节又称鬼节,是奉祀先人的日子。有传说,该日地府会放出全部鬼魂,不仅民间要按例祀祖,道观也要设醮为游荡在外的孤魂野鬼超渡。
  往年的这个日子,引商总会混进长安城各个道观的道场里看热闹。多年以来她和娘亲都不肯在这一日奉祀父亲,不仅是因为不想承认父亲的死,也明白身处枉死城的父亲根本没有机会回到阳世探望家人接受供奉。
  眼看着今年的中元节就要到了,引商暗暗打定了主意绝不外出。今年的长安城本就有些“不干净”,再加上时逢鬼节,真是不难想见那一夜长安城大街上百鬼出行的场景。可是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不打算出门,华鸢和天灵却都纷纷提出了想回家的要求。
  天灵的家就在长安,虽然父母双亡,亲戚也不友善,但在这个节日还是要回家族那边祭祀先人。听他这么一说,引商很快就同意了,又偷偷把自己仅剩的那点积蓄分了一半给他,让他自己买些供品带回家。这孩子也不是自小就像现在这样结结巴巴的,只是因为半年前与她一起突然撞了鬼,这才吓成现在这个样子,引商始终带着一份愧疚。
  至于华鸢,她也好奇的问了对方家在那里,这人却随手指了指东边的方向,似乎不想多提的样子,她便也没有多问。
  七月十四那一日,青玄先生又像往年那样邀她去亲仁坊。
  引商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才过去,却在进门的时候被侍从告知,“源先生也在。”
  遍寻长安城,姓源的人也找不出几个来,何况是这种硬要别人称自己为“先生”的人,更是只有那个从东瀛来的阴阳师了。
  见有人推门而入,源伊澄不由抬眸看了一眼,下一瞬,手中拿着的酒斗落在桌子上摔出了一声“咣”,紧接着连忙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能被请到这个府邸的人便是青玄先生的朋友,引商拎着裙摆进了门,有礼的向他欠了欠身。无论如何看不惯面前这人的傲气,她也要顾着青玄先生的面子,何况那一日他还在泾河救了她一次。
  “伊澄。”青玄先生叫他倒是叫得很亲近,还拉着引商向他介绍道,“这就是我一直与你说的小引,你们也早该认识了吧。”
  源伊澄连忙点了点头,目光还没有从引商身上挪开。在他生平所见女子之中,引商可以说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了,若是放在平时,他定然不会多看一眼,偏偏之前见过了对方身着道袍的少年模样,现下再看这副女子打扮还有对方脸上那不自然的红晕,心里实在是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引商仅仅在进屋的时候瞥了他一眼,之后便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屋子的主人身上。今日青玄先生难得脱了道袍换了一身青衫,直看得她脸颊都开始发烫了,眼也不眨的盯着面前的心上人,那副姿态是十足的小女儿家娇羞。
  源伊澄几次想要插话都被那已经有些神魂颠倒的少女忽视了过去,到最后不得不轻轻敲了下桌子,极不自然的咳了一声,“咳,道……小……”
  他有些犹豫该如何称呼对方。
  “您就直呼我的名字好了。”引商没那么多讲究,现在别人再唤她为“小娘子”,她也觉得有些别扭。
  可是她没能想到,自己这么一说完,源伊澄不仅不见外的唤了声“引商”,还顺势提出要与她出去逛逛。引商瞪着眼睛打量他一番,确信他不是在说笑之后才忍不住有些纳闷,“只有你和我?”,说着又困惑的看向青玄先生,想问问现在这是怎样个情形。
  青玄先生倒是毫不惊讶,好像事情本该如此一样,“今日伊澄是特意来此等你的。”
  引商心中困惑更深,看着源伊澄的目光也带了些警惕,生怕他再提出与她比试比试本事。道士与阴阳师,或许有相似的地方,不过归根结底是没什么值得相比的,偏偏这人心高气傲,总是想胜过这世上的所有人,好胜心也太强了些。
  只不过这一次她却猜错了一点。
  源伊澄此次前来不是为了与她相较高下,而是好奇这九州的神鬼传说。
  他说,“在我们的国度也有许多诸如天照大神这样的神明,可是到了长安之后,我倒是更好奇这九州的神鬼妖魔。”
  苍茫九州大地,妖魔百鬼数不胜数,这些神话传说几乎让他着了魔,可是单单是翻阅古籍还不够,他更乐意听听民间口耳相传的那些传闻。
  两人离开青玄先生的府邸走在亲仁坊的街上,引商与他讲着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传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座快要建成的府邸附近。别说是在宫中随侍的源伊澄了,就连她这个平民百姓都知道这是属于那个安姓胡人的。
  同样是圣人面前倍受宠幸的臣子,源伊澄也曾在宫中见过安禄山几面,而现在每每想起那个人,他就会想到有人对他说过的话。
  “长安恶鬼横行,预示着这天下十年间必成乱世。”
  这话他信,由此也更加好奇徘徊于阳世的那些阴差。无论是当今的恶鬼横行,还是十年后的战乱四起,滞留在人间的亡魂都是不同于往年的多,阴间敢将这样重的责任交到一个阴差身上,他怎么能不好奇那阴差的本事?
  只不过上次一见他仅仅瞥见了对方那古怪的打扮,还曾疑心对方是个式神。如今倒是学聪明了,直接向引商打听这事。
  听了他的疑问,引商就知道他定是误会自己与花渡很熟。
  或许曾经有过可以变成熟人的机会,可惜现在她也只能苦笑一下,心道自己都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花渡了。
  从亲仁坊出来,源伊澄看了看天色,又邀她一起去平康坊那边走走。哪怕出身异国,他到底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是精力最旺的时候,平日里尽是与朝中的官僚臣子们打交道,闲暇之时自然便会想到这种地方逛一逛。
  不过比起遮遮掩掩,他这样光明正大的提出自己想去酒肆里看看那新来的胡姬们,引商反倒有些无法拒绝了,何况对方颇豪爽的说要请她喝酒,她的眼睛霎时亮了亮,二话不说的便跟他一起往那边走去。
  如今长安城里居住着许多异国之人,当垆卖酒的胡姬们都生了一副异于汉人的好相貌,高鼻美目,五官深邃,比起这大唐的女子们更是热情。她们穿梭在酒肆之中,有的干脆穿了舞衣,宽袖上衣、轻纱长裙、艳红的纱巾与靴子,随着乐声跳那疾转如风的胡旋舞。
  源伊澄出身贵族之家,来到大唐之后也过得极是风雅,在这小小一间酒肆之中,周围的客人都风尘仆仆行事豪放,独他一人穿了身白衣,手里还持着一把纸扇慢慢摇着,举手投足都极讲究。这样的突出,很快便吸引了酒肆中女子的注意,有大胆的胡姬在跳着舞的时候,一旋身之间便坐在了他的腿上,勾着他的肩膀对着他笑。源伊澄也不拒绝,就着对方的手喝了一斗酒之后博了满堂起哄声。
  这一喝就喝到了晚上。
  引商与任何人都能轻易混熟,仅在这酒肆里呆了一日就结交了不少朋友,只不过他们陪她喝了个烂醉,她却直到最后都还是清醒的。
  如今已是宵禁,再想出城是不成了,她本想问问源伊澄要到何处过一夜,转眼一看却发现源伊澄早就与那个最貌美的胡姬消失在酒肆里了。
  他们离开去做什么,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夜色已深,走出酒肆之后被冷风一吹,引商才恍然惊觉今日是七月十四,只要再过几个时辰便是中元节了。这样一想,这条还不算萧瑟的街道在她眼里都处处透着诡异。
  背后的寒意攀至后脑一阵发麻,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捂紧了衣服准备离开。
  平康坊里有些道路十分偏僻,引商目不斜视闷头往前走着,用余光留意到前方有人出现的时候便往旁边让了让。如今路上也有不少与她一样落了单的路人,她眼看着他们在自己身侧走过,偶尔也会看到一些不该看的东西。
  就在不远处有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明明没有背着书篓,背却始终都是佝偻着的,像是被什么重物压在上面。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总是不自觉地皱眉,伸手向背后探去。当然,他什么都摸不到。
  只有站在一边的引商才能看得到,就在他的背上背着另一个高大的身体,或是说……尸体。这是所谓的负尸,可惜背着那身体的人永远都察觉不到。
  今日没带道符在身上,她屏住了呼吸,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而那人还弓着背一步一步缓慢的在她身侧走过,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还未等她松一口气,那书生背上的尸体却突然扭过了头对她对视。
  直勾勾的。
  引商还从未应付过这样的状况,脑子里“嗡”的一声,本能的选择了转身逃跑,就算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也不敢回头去看。可是她越跑,身后那东西追得也越快。
  感觉到那声音开始贴近她的后背,她一个趔趄几乎扑在了地上,这无疑给了对方可趁之机。可也就在这时,一阵刺骨的凉意浸透了她的衣衫,被那突然出现的手臂一扶,她站稳了身子,同时听到了身旁“咣”的一声。
  花渡手里还撑着那把红色的纸伞,一脚踩在那东西的脸上将其抵在墙上,语气轻飘飘的也听不出喜怒来,“别怕。”
  ☆、第33章
  看到他,引商本想说句“好巧”来着,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被她自己给咽了回去。看他出现的这么及时,怎么也不会是好巧吧。
  被她直勾勾的目光这么一看,花渡不等被问已经有些心虚,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一直跟着你。”
  引商有些惊讶,她本还以为在自己那次无心之举之后,他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了呢。
  被踩在墙上的那个东西早就化作一阵烟不见了,花渡把腿放下之后却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了。他到底还是不习惯与她单独相处,毕竟正如他所说,面前这个少女其实是他这一生中认识的唯一一个女人。
  何况,今日她可是穿着裙子的。
  若不是他还缠着那层层麻布,引商觉得自己现在定是能看到他脸上那尴尬的神情。不过看不到也无妨,有了上次的教训,这一次她可不敢随随便便往他脸上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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