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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节

  人逢喜事精神爽,敬酒者众,明亭远来者不拒,见明檀担忧岳丈大人喝不得,江绪不动声色上前,替他挡酒。
  定北王殿下挡酒,谁还敢敬?除了几个不怕死的,其他人都悻悻走开。
  这场百日宴办得热热闹闹,临散时,明亭远都没机会喝醉,他满面红光,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说,要与明檀叙会儿话。
  说来,父女俩也好长时间没单独叙过话了。
  江绪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主动退了出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花厅里,左右尽退,只余明亭远和明檀二人一上一下坐着,明檀主动问了声:“爹爹,您想同我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这不好久没和你说说话了。”明亭远喝了口解酒茶,又清了清嗓子,“旁人都说琅哥儿和你生得像,其实要说像,还是和明珩那小子更像。”
  明檀仿佛明白了什么,也不接话,垂眸抿了口茶。
  明亭远顿了顿,明檀这小女儿在他心目中最是善解人意,向来是他起个头,她便能会意往下接。
  干等半晌没见明檀应话,明亭远只好硬着头皮又兜了会儿圈子,兜得口干舌燥,他终是忍不住直接问出了口:“阿檀啊,你哥的婚事可不能再拖了,如今他连家都不回,你说这,如何是好啊?”
  明檀作不解状:“哥哥不是有心仪的女子了么,且这回不回家,也不是哥哥能定的,哥哥如今在全州身居要职,又如何能随意回京?”
  “那女子如何能成!”明亭远想都没想便挥手道,“那家世,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先前明亭远被疑通敌叛国入大理寺狱时,明珩也被扣押于庞山县衙,其后还被押解入京,只不过入京没几日,明亭远就洗刷冤屈了。
  从前父子俩关系紧张,借着这回遭难,难得有所缓解,可缓解不足两日,明珩提出想娶庞山县衙的小捕快青和,就遭到了明亭远的强烈反对。
  明亭远虽是武将,然骨子里却极重世家规矩,明檀的生母白氏,如今续弦的裴氏,无不是名门闺秀,端庄大方。明檀与明楚两个闺女,他显然也更满意明檀的贵女作派。他想都没想过,身为侯府世子的明珩,会想娶个毫无家世可言的小捕快!
  “爹爹,您若是因为家世不满青和姑娘,委实不必。”明檀缓声道,“此番卸下兵权,爹爹还不明白吗?靖安侯府已经出了我这位定北王妃,再与高门结亲,也许就不是锦上添花了。”
  明亭远默了默:“这道理我当然懂,我也没想再结一门定北王府这样的亲,可咱们侯府再小心再谨慎,也不至于沦落到娶个这……这样的世子夫人吧?这成何体统!”
  他越说越想不通:“上京什么人家没有?麓崧书院师先生的闺女,还有那什么……翰林院严编修的妹妹,这都是书香世家,哪个不比小县城的女捕快来得好?”
  “她们很好,可哥哥都不喜欢。”明檀放下茶盏,“爹爹可知,此回靖安侯府落难,哥哥被押入京,青和姑娘不顾家中反对也非要跟来京城?”
  明亭远不言。
  “在此之前,她并不知哥哥身份,更不识爹爹,可她只因敬慕哥哥,便愿相信他的父亲绝非通敌叛国之奸贼。就算靖安侯府阖府株连,哥哥被斩于市,她也坚持要来送这最后一程,这份情谊如此难得,哥哥又怎会辜负?
  “哥哥虽未从戎,可性子极倔,爹爹您也是知道的,左右他的心意无可回转,爹爹不如顺了他的意,许还能与哥哥挽回些父子情分。青和姑娘家世不显,但至少清白,对侯府来说,这便已经足够了。”
  明亭远沉默着,然见其神色,显然已有松动。
  明檀还想再劝些什么,明亭远却摆了摆手:“先不说他了,说说你。”
  明檀稍怔。
  “你母亲一直担心,你和王爷闹得太过,闹散了情分,我今儿瞧着,他对你倒也还算上心,我也就放心了。先前的事本来也怪不到他头上,俗话说得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看在你夫君的面上,对靖安侯府也算是手下留情了。”
  “我也没与他闹……”明檀略有些心虚地辩解了句,抿了口茶,她又转移话题道,“爹爹,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何事?”
  “皇上既如此忌讳手握重权的臣子,为何对夫君如此信重?”
  江绪手握五十万定北军,占了大显一半可调兵力,还养着津云卫众多高手,威胁性较之明亭远高了不知凡几,有此疑问的从来不止明檀一人。
  明亭远略略沉吟:“他们二人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皇子们都在相争皇位,堂兄弟间关系亲近也是正常,况且皇上多次陷于危急之中,都是启之出手相救,这可不是一回过命的交情。”
  他不知想到什么,又轻叹了口气,声音极缓:“况且启之和你爹不同,你觉得,以如今定北军之势,皇上除了无条件信任于他,还能做什么呢?其实也不是如今,很早以前,就是了。”
  明檀闻言,半晌没接上话。
  ……
  从靖安侯府出来时,已近日暮,江绪抱她上了马车,顺手将自个儿位置上的软枕放到了她腰后。
  静默半晌,明檀忍不住问道:“你都不好奇爹爹寻我说了什么吗?”
  江绪略顿,顺着她话头问了句:“那岳丈大人同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聊了聊我哥哥的婚事,”她支着下颌,目光移至江绪面上,“还让我不要同你闹,省得你嫌弃我……回头将我给休回侯府,亦或是再纳上几个侧妃美妾。”
  “阿嚏!”
  ――并没有说过后半句话的明亭远在府中莫名打了个喷嚏。
  不过也难怪明檀要拿这话噎人,西北归京以来,正逢封地王室及邻国友邦入京朝贺,往宫里塞人的最多,意欲往定北王府塞人的也不少。
  好在江绪先前在灵州有过教训,这回处理得很是利落干净,明檀也只是听了那么几句风言风语,断不能有塞到她面前添堵这种事儿了,府中如今清净得很,连云旖都搬了出去。
  想到这,明檀多问了句:“对了,云旖如今去了何处?上回来信说在桐港,这一晃又过去不少时日了。”
  “不知,不过以她的身手,你也无需挂心,想回的时候,自然会回。”
  明檀闻言,点了点头,略感怅惘。
  云旖是因舒景然离京的,他们二人的事,明檀并不十分清楚,只知这小半年来,右相夫人为舒景然相看人家颇为高调,舒景然也因在全州建港与灵州善后这两件事上表现突出,如今已在明面上深受皇上信重。
  云旖离开时曾说:“他有锦绣前程,也有远大抱负,我倒也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他,只是不想因为我,耽误他实现自己的抱负。况且,我也有我自己想做的事,云游四海,仗剑天涯,不是很好吗?”
  她说这话时,神情坦荡一如往昔。离开时也很潇洒,只带了个小小的包袱,挥挥手,头也没回就融入了无边黑夜。
  云旖离京后,舒景然仿佛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可似乎又比从前沉稳了许多,朝堂上时常有他直言相谏,成康帝也愈发信重于他。
  右相告老后,周静婉的父亲翰林周掌院替上右相一职,舒景然亦年纪轻轻便官居文职三品,日后大有接替他父亲,成为圣上左膀右臂之意。
  他从未主动开口说起过云旖之事,可不知怎的,右相夫人张罗了许久的相看,悄无声息就没了下文。
  很久之后,上京贵女常议,那位深受皇上重用的舒大人为何还不成婚?明明曾是翩翩玉公子,上京最风流,却孤家寡人至今,连个侍妾也无,莫非是身有隐疾,又或是不喜女色?
  诸般猜测纷纭,甚至有人往他府上送过南院的小倌,皆被他打发了出来。
  直到那年春,舒景然官至二品,成为大显朝最年轻的尚书,离位极人臣不过一步之遥,自遥远的南方有信入京,夹着飘扬的柳絮,上头只歪歪斜斜写着一句:“灵州的樟茶鸡和从前一样香,舒二公子若想吃,我给你带一只回来。”
  舒景然笑了。
  -
  此间后事暂且不表,眼下京中将至的热闹事儿还得数定北军副统领、云麾将军沈玉,将要迎娶南律六公主为妻。
  从前沈玉对那位南律六公主可谓是避之不及,也不知怎的,护送了一趟使臣节礼回南律,他竟在南律的接风宴上提出要迎娶六公主为妻,当时六公主已有驸马人选,南律王并未正面应答。
  又逢西北战事将起,他许下承诺,便调转马头直奔西北。夺回荣州后,才在庆功宴上,以赫赫军功换来了成康帝的说亲手书。
  诚意至此,六公主自个儿又愿意得紧,南律王自然也没理由不答应。
  京中姑娘都对这六公主艳羡得很,这得是多喜欢啊,南律那头才传回信,这沈将军就自个儿奔到南律接公主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南律公主嫁入上京,为表大显与南律友邦情厚,婚仪都是比照大显长公主规制来操办的。
  上京许久未有过如此热闹的婚事,锣鼓喧天,满堂华彩,锦红十里灼灼,云麾将军府上来往不绝,热闹非凡。
  只不过明檀盼着凑热闹盼了许久,到头来却没能参加这场婚仪。
  无他,虽是年初便有了婚信儿,可六公主自南律来京,本就路途遥远,沿途竟还遇上信河汛期,走不了水路。绕陆路至京,婚期往后一延再延,恰好就延到了明檀生产。
  明檀生产得并不顺利,早上发作,直疼到入夜都没生出来。
  江绪几度欲往里闯,可明檀死活不让,说自个儿这会儿太丑,不想让他瞧见。封太医和产婆们也都赔着小心,劝他不要入内。他负手立在屋外,周身气压低得令人不敢喘息。
  近人定,里头哭喊声响忽然微弱下去,只听人围在旁边紧张喊道:“王妃,不要睡!醒醒,您醒醒!”
  江绪再也等不下去:“让开!”
  他直闯入屋,眉目极冷,谁也不敢相拦。
  “王爷……”
  “王爷您不能……”
  他理都没理,跨步走向明檀,握住她冰凉的手:“阿檀,醒醒,是我。”
  沉金冷玉般的声音里夹着难以掩饰的紧张。
  明檀眼睫翕动,半晌勉强睁开,偏头看向他,声音和小猫似的,微弱可怜:“夫君,我好累,我想睡一会儿……”
  “乖,等会再睡,我陪着你。”
  见她睁了眼,旁边的太医产婆还有婢女也都为她鼓劲道:“是啊王妃,再坚持一下,已经快出来了!”
  参汤很快送了进来,江绪接过,一勺勺吹温了喂她,末了又给她含上参片。
  她缓缓恢复些气力,也不知是话本看多了还是怎的,她忽然望向太医,虚弱道:“若是只能保一人,就保我的孩子吧,反正……”
  “保王妃。”江绪不容拒绝地打断。
  太医擦了擦汗,小心翼翼回道:“王爷不必忧心,只要王妃再使使劲,母子都会平安无事的。”若是有事,也轮不到保大保小,一般是都保不了。
  不过太医说话最是保守,既能说出大小皆可平安,自是有十足信心。
  “娘娘,如今胎位很正,只差最后加把劲儿,您先放松,憋足一口气,您一定可以的。”
  明檀似乎被说得有了些希望,她目光又移回江绪身上,带着哭腔小声坚持道:“那你先出去好不好,丑死了,你不要再看了。”
  “阿檀不丑。”
  明檀本也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在我心中阿檀永远都是最美的姑娘”这种情话,眼泪汪汪看了他好一会儿,心底到底添了些安慰,只不过仍是一个劲地将人往外推。
  江绪不得已,只能依她,退了出去。
  待门口传来“吱呀”关门声,明檀又让人端来参汤喝了两口,随即深吸口气,闭上眼,咬着唇,用上了所能使出的全部力气。
  她浑身发颤,面色惨白,额上有滚落的汗珠,合着咬破的唇上血,在唇边蔓延出丝丝缕缕的疼,然这点疼痛与下半身的比起来几乎可以忽略。
  忽然,明檀眼前一瞬空白,整个人的意识也在那瞬随着身下一轻的如释重负感倏然抽离。
  “生了!”
  “生了生了!”
  “王妃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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