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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近来,澜依总说我蠢。
  我气不过反驳:“我又不是天伽。”
  此时的天伽初次经历狐事,正和隔壁天族的哮天犬瞪眼。听我拿他说事,气不打一处来,朝我“嗷嗷”的叫唤。
  哮天犬也趁此良机,破除天伽的防线,一举将他扑倒,鼻子朝尾巴嗅个不停。我觉得天伽惊恐到了极点,蜷缩一团,饱受这等奇耻大辱,眼窝流下几滴悔恨的泪水。
  澜依笑得前翻后仰:“天伽是不是人我不知道,但你是真的狗啊。”
  事情还要从它化形期开始说起,青丘的狐族在幼年时期只有雌雄两种状态,于他们只有蹲着尿,还是伸出一只腿尿的区别。好在上天对美貌,总是特别偏爱的。等它们长到化形期,还有一次选择做男人,还是做女人的机会。
  只不过要看化形时,接触第一人是何种性别的。
  就着这个机会,天伽对伸腿尿尿厌倦了,铆足劲要做女人。
  他早些时候曾表示过,如果做女人的话,必然是妲己那样的妖艳货色。如果不祸害点什么,都对不起自身的美貌。他状似有意无意地瞟了素蓝一眼。只一眼就教我头皮发麻,气血不畅了。
  他若打着暴遣天物的名义,去嚯嚯素蓝……我委实不能忍。
  自然不能让他的沟渠心事顺利得逞。
  在他痛苦化形的那天,我装作不经意地路过,推了他一把。
  正好隔壁家的哮天犬送信路过,这一推就像顺水推舟似的,推到了哮天犬的身上。
  彼时天伽撕心裂肺地“嗷呜”一声,那哮天犬也很通灵性,十分欢喜的回应:“汪汪?”
  我亦是如愿的听见天伽细亮的嗓音变粗了,心里一阵窃喜:这下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让你想做狐狸精!
  “人生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还有一二,分外不如意。”我感慨:“你也别灰心,就算做个男狐狸精,也能勾引不少女仙的。”
  澜依讽刺我:“你的表情像极了凡间善妒的妇人。”
  我:“……”
  天伽自化形过后,忙了就赏春花秋月,感叹狐生的悲怆。闲了就嘤嘤的哭,半夜哭得荒帝老儿睡不着觉。荒帝老儿痛斥我的恶行,认为狐狸也是有尊严的。
  天伽闻言抽空抬头看我,我乖巧懂事的露出八颗牙齿,觉得他这是思chun了,倒不如直接把他嫁给哮天犬得了。
  既然天族和夜族急需联姻,素蓝和青檀上神的婚事又被我搅黄了,索性成全这对狐狗,让他们过起没羞没臊的小日子。
  也算有个交代。
  荒帝老儿向来是个不正经的,准确来说他正经起来让人头皮发麻,他认真思考了我的提议,觉得兽兽相亲也不失为一桩美谈,还能在天帝老儿那挽回点面子。至于谁在上,谁在下,这又是个棘手的问题。
  天伽一听,登时晕了过去,澜依叹气:“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原本只当是玩笑话,没想到隔壁的狗崽子十分深情,几次三番来冲撞我家狐崽子。尤其这次变本加厉,似要攻破天伽的防线。
  我实在看不过去,敲打了这蠢笨的黑狗,天伽才得空翻身起来,跑到澜依身后呜呜咽咽。哮天犬露出意犹未尽的眼神,我冲他摆了摆手:“哪边凉快哪待着去,自古黑白就不是官配。”
  “哼!”天伽扬了扬他雪白蓬松的大尾巴,没想到黑狗瞬息间化成了人形。竟是个沉稳内敛的俊俏男人!
  “回仙子的话,我觉得黑白就是顶配。”他真挚的一笑。
  我看向天伽:“要不,咱再考虑考虑?”
  天伽也是摇身一变,化成冷白皮有些阴柔的少年:“考虑个屁啊!”
  哮天犬登时眼前一亮。澜依扶额:“完了,这是看对眼了。”
  天伽和哮天犬一直吵闹不停,期间我很少见到素蓝。
  名义上他虽是师父,但鲜少教些什么。我们做石头的,修行缓慢且迟钝,但一直稳扎稳打。如此缓慢的修行,连走火入魔的时间都没有,哪里需要谁的教导。顶多趁神将选拔来临之前,回到我出生的虚碧崖,找一找上古白端玉修行的法子。
  我也是存了点私心,看有没有别的白端玉。
  听闻天地之初,万神造物,见世间寂寥,只有江河湖海,却没有生命。起初用青铜造人。然而青铜人生性残暴,喜血腥好杀戮,以至于自相残杀,最后引火烧身。万神不得已,只能将其封在了无极渊。后来又用端玉造人。可玉石人生性迟钝,人又十分懒散,无欲无求,不知不觉地,消失在了世间。
  我偷偷看过夜族古籍,知道我出生的虚碧崖,可能是这世上,唯一能孕育出白端玉的山腹,便不由地打起了下界的主意。
  澜依很反对我如此行事,但又拗不过执意要闯的我,只好跟着我去了。
  这次来的正是时候,我们从狌狌嘴里得知,天族夜族就要乱了。
  待我要问清楚缘故,素蓝突如其来的赶至,将我和澜依从虚碧崖带回夜照宫,尽管他并未斥责我什么,但我从他的眼里瞧见了属于夜照宫的冰冷。作为我认他做师父的第一面,他沉默的仿似从头到脚不认识我,而我刚生出几分亲近的心,就这么被他冰冷的眼神浇得粉碎。
  比起伤心,更像是委屈:“我好久才同你见面,你要一直不理我吗?”
  “卿回。”我听见头顶素蓝用一种极为平淡的声音叫了一声我的名字。都说绝望之境,人才懂得自己真正的心意。我忽然想,我的心意是什么?
  “你要找别的白端玉,是看准了荒帝要封你做神将?”素蓝漫不经心的道。
  我已经不想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只能静静地听着霜花落的声音,夜照宫依然广寒无边,而素蓝的语气始终没有多少温度。
  我只觉得浑身被什么捆上似的,不想怎么挣扎开来,可后颈皮还是被扼住了。而素蓝却突然朝我伸出手,淡若无痕地抚摸了我的头,我死命地按住眼眶里翻涌的泪花,可是鼻腔里酸楚的势头蔓延地太快,只能在心口猛地翻滚了几圈,带着浓浓的不甘心,湮没所有的感官。
  我想用力地拍灭内心的点点火星,更觉得一股恶意从头烧到脚:“我上天不是想做什么神将,就是想报答你。”
  素蓝慢慢松开手,声音又轻又淡:“我从不需要你报答。”
  他将白端玉递还给我,故意避开我狼狈的目光。
  我接过温润的白端玉,原以为它定是传说中的温顺,没想到在我手中,它的性子极其烈,被素蓝亲手系上的暮合情深丝牵扯着,竟拉着我一个猛子扎进了池子。
  我在池子里静静看着素蓝的面容,那是怎样的悲伤,能被漫天霜花镌刻成永恒。霜花就这样停留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下一刻融化成了水,又像溢出心头的伤感和惆怅。
  也许只是短暂的错觉,他明明是在微笑着:“小心。”
  之后,我把白端玉唤作“流霜”。
  澜依万分不解:“为什么叫这名字?”
  我笑而不语。
  她不懂。那夜的霜花落在素蓝的睫毛上,这副情状是难以描绘的动人。他的面容似皎皎月色碧波,一区初见时照耀了我。
  我将暮合情深丝编成了结,时刻戴在身上,望它能贴身吸收我的元气,安心修行,也防止旁人看到。
  只是有一日,澜依问我,为何还在这儿。
  我感到奇怪:“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啊?”
  “听说万神宴上的事,天帝对素蓝上神毫无好感,但那青檀上神死活不愿意退婚,如今好说歹说,终于说动天帝让她再试一次。天帝念她是娇花蒲柳之身,受不得玩弄和欺骗,打算再给素蓝上神一次机会。只一次机会,青檀上神不惜放下款款身段,来阴阳交界的月桂树下等他……”
  恍若被平地的惊雷炸了一般,我顾不得听澜依说完,便踉踉跄跄地去月桂树下寻他。
  天族与夜族阴阳交界之处,有一株遮天盖日的月桂树。
  它一面沐浴阳光,一面撒落阴霾,远远看过去,似两种极致。
  我初时脚步飞快,恨不能一骑绝尘,一见到月桂树,又心生胆怯。我是以何种身份来的?怎么能阻挠青檀上神费心所求?
  我是发过誓的,认素蓝作师父,若违此言,定教我神魂破灭,万劫不复!
  “你知道她只是懵懂无知的小仙,遇见她只是你命中的劫数,躲不掉也不能全然怪你。只是如果不遇见她,也要遇见旁的千娇百媚,可我们神仙,便是要同诸般心魔斗到底,你又何苦要为一个心魔搭上自己?”
  “你我的结合,是天帝和荒帝看重的,不单单是我觉得和你匹配,也是为了两族的交好。这些日子,荒帝对你的冷落,对她的偏爱,你也都看在眼里。你为上神,只是一时失误。她虽为小仙,但一直受到庇佑。她有恃无恐,你却如履薄冰。你们的命运,打从相遇的开始,就不是设想的那样。如今你又为了一己私欲,毁掉来之不易的成神路,弃两族颜面于不顾,荒帝岂能容你?”
  “我从有灵识开始,就与你定下婚约,要与你绑在一起,只等着成为上神嫁给你。父兄皆说,花草树木本是良配,是上天赐好的姻缘。我顺应天命,爱上了你,我有什么错?”
  她一声声质问和劝说,让素蓝久违的沉默了。
  我就像卑劣的窃贼,躲在月色掩饰的阴影下,只见她面若春光,温暖如许。
  她是天家的仙子,高傲圣洁,却甘愿为了他,放下了身段。
  他是荒域的上神,清雅从容,却听她一席话,拉近了距离。
  他们可能从未这么交谈过,卸下相敬如宾的客套,只剩诚挚。
  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万年来,我为了初遇的事,一直想报答他。却没想到,这也许只是他的一段劫数……不是我,还会有别人。
  原来,我只是他修行路上的绊脚石,是他必须渡过去的一道坎。
  我迷迷糊糊地执着了万年,一厢情愿地奔赴了万年,终究毁在“绊脚石”这三个字上。
  何其可笑。
  “素蓝,忘了她吧。”青檀上神拿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他。
  我简直心如刀绞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素净的手,她的掌心实在干净柔软,像极了温婉贤内助的样子。我怕他会果断地抛弃过往,将我视为普通的陌路人。更怕他会深陷在泥潭沼泽,永远得不到解脱。
  素蓝果然迟疑了一阵,随着略微不稳的呼吸声,他的身子一半消融在阳光下,一半凝固在月色中,我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小瓶子,企图透过薄薄的陶瓷瓶,看透里面的翻涌成波。只见他还是伸出了手,掌心向上,露出浅浅的纹理,让青檀上神露出暖暖的笑:“我会陪你渡过去的。”
  他死死地攥紧瓶身,沉默片刻,淡淡道:“多谢。”
  我彻底僵在原地。
  我不记得他们是何时走的,走得时候是不是背影成双……我慢慢挪动脚步,走到月桂树下,一想到刚才的情景,疼痛仿佛没有了尽头。我甚至颓唐地想,也许这只是梦吧,多了些不切实际,少了些圆满欢喜。然而当月桂树的叶子飘落在脸上,我不得不承认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能原封不动地复述一遍,包括那句“遇见她只是你命中的劫数”。
  劫数么……我笑得唐突又大声,如果我不是上古的白端玉,我只是个普通的小石头,是不是会更有资格报答他?
  荒帝说我生而为神,他万年前随手的失误,导致我和素蓝的命运调换,我本该是夜照宫的上神,而不是素蓝这株梵天叶。
  只因梵天叶这种东西,是西方佛门独有的,是他们的传经人。
  我不是窃贼,却做了窃贼做的事。
  素蓝本是窃贼,但他只是一时好心,替我挡了应历的劫。
  我吃不了疼,不想历劫成神,所以修行缓慢,人也迟钝蠢笨。
  而今听闻青檀上神的一席话,我身上凝滞万年的天雷劫,再次悄无声息的来了,仰头看见紫色雷霆撞击我的身体,我以为我会像个稚子般嚎啕大哭,可我没有。万年前感觉要撕裂真身的雷劫,在心痛极致下,竟有如挠痒痒一般。
  这一切,让人感到大梦初醒,一场心悸,最后只剩怅然。
  月桂花的轰然倒塌,引来了荒帝和天帝。
  我隔绝万钧雷霆,浑然不觉地望着倒塌的月桂树,笑容讽刺。
  天帝说:“你家傻妞终于开窍了。”
  荒帝叹气:“你作为上古白端玉,生来就注定劫难非凡。没想到会大彻大悟的这般晚,好在以后,一切都将步入正轨。”
  天帝冷哼:“成神之路哪有不艰苦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剥其皮抽其筋、挫其骨扬起灰,她就是万年前吃不了苦,找了旁人来替代,才惹出啼笑皆非的糗事。你要是看管不好她,就把她交给我。”
  他们自顾自的吵着,我自顾自的看着月桂树在雷火中凋零,最后化成一颗拇指大的种子,被我捏在指尖,随手扔下凡尘。
  “桂儿?”天帝见状惊呼:“你这是做什么!”
  “你们刚才说,万物都有大彻大悟的时候,只是缺少了一个引子……不经历人世间的痛苦,她又如何能大彻大悟呢?”扯了扯身上破布似的衣衫,掩盖住天雷留下的痕迹,我微微笑:“卿回何其有幸,能成为她的劫数。”
  素蓝,我又何其有幸,能成为你的劫数。
  天帝气得直跺脚,望着月桂种子飘落的地方,心疼许久。荒帝忍不住朝我竖起大拇指,其中深意不用说我也已然明了:月桂仙子八成与天帝老儿有一腿,我这是堂而皇之打了他的老脸。
  我还是石头脑筋的时候,只是鲁莽顽固了些,如今历经心酸开了智,可谓是嚣张跋扈。
  我和澜依来到夜照宫,名义上是为了神将选拨。澜依是沧海遗珠,她那蚌娘生她十分艰辛,不亚于鲛人劈开尾巴,她自出生便颇具慧根,人也聪颖漂亮,上天短短几十载,已经修成上神。之前荒帝传她太裳神将之位,命她远离狐朋狗友,尤其是我这颗冥顽不灵的石头。她表面上恭敬端正,私底下仍跟我们厮混,一点也没有神将的架子。
  只是偶尔咂舌,说我修炼得还不如乌龟,倒是与从荒帝枕头下偷的鸟蛋一样,怎么也不开窍。现在好了,我不光开窍,还差点给欺负我的女仙,开了瓢。
  澜依扶额,说我不大度,成神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找场子。
  我却道,既往不咎这个词太虚伪,原先我脑子不好使,被欺负被嘲弄也只是傻站着,如今我就喜欢风水轮流转,往死里转。
  好在经过青檀上神这档子事,我现在只顾修行,不再管其他。
  也许是我开悟后修行飞速,离神将之位很快只差一步。
  天伽不想做男人,便整天化成狐狸,蜷缩在澜依怀里,澜依也任由他躲着,边抚摸他蓬松的尾巴,边对我说:“最近无极渊有异常的动静,可能是黎族人欲拔出镇压的七绝剑,荒帝派了素蓝上神去阻止,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很久没听见“素蓝”的名字了,从澜依嘴里念叨出来,还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我以前习惯在长明灯前罚跪,换作修行,也只有长明灯的光能使我心情平静。长明灯上刻着夜照宫诸多神仙的名字,灯火明亮是生命旺盛,反之昏暗则离死不远了。
  也就在澜依念叨这句话的时候,刻有素蓝的长明灯适才晃了一下。
  我想也不想地奔赴无极渊,天际仿似沉甸甸的,露出满目疮痍。青檀上神早已哭成泪人:“你是上古的白端玉,生而为神,历劫渡难都只是你的事,为什么要拉素蓝搅进来?你既成了上神,本该和荒帝说清楚,心中不再有旁骛。更不会让素蓝备受猜忌,被荒帝派来封印无极渊!”
  我做石头时就听见她说过这番话,当时听不太懂,可如今我不是小石头了,我想我懂她的意思:荒帝为了让我彻底定心,要拿素蓝封印无极渊。
  “你现在满意了?”耳边回荡着她一遍又一遍的问。
  素蓝躺在她怀中,身上蒙了一层血色,仍在担忧我:“快走。”
  “我是来报恩的。”我也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终于有机会报恩了,教我如何不满意呢。”
  “我不需要你的报恩。”他的眼底亦有沉甸甸的痛。
  “你不让我报恩,这场劫难就过不去。还不如让我报了恩,我们也好聚好散。”拔出镇压无极渊的七绝剑,封印霎时碎裂,底下叫嚣的黎族人,疯了一般往身上爬。
  我忘了我是怎么一剑劈开无极渊的,只记得当时的阳光清冽如冬天,像一只血瞳冷冷的望着我。
  “卿回!”素蓝扯过我的手腕,七绝剑顺势垂落,我这才从血海尸山中微微抬起头,朝他有气无力地一笑:“素蓝……”
  素蓝抱着我,一路走回夜照宫,脚下是长长的一条血带。
  我被黎族人的鲜血污浊了双眼,看什么都是褪不掉的红,他就这么伸手挡住了我的视线,有清冷微燥的声音如仙乐般响起:“睡吧……醒来又会是个好天色。”
  “醒来你还记得我吗?”
  “为什么这样问?”
  “你不要骗我,我如今不蠢了,你拿走青檀上神的小瓶子,就是要永永远远忘记我。”
  他像是微微怔住,温湿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脸:“小家伙还学会偷听了,嗯?”
  “我、我猜的。”说出来的话缺乏气势,轻得几乎听不清。
  素蓝抬手顺了顺我的长发,稍微调整了抱姿,想让我靠得更稳当些:“让我如何能忘记你……忘记小小的你在天雷中打滚?忘记你在尘世朝我扬声呼唤?忘记见你辛苦地登上了天,而我还要按捺住内心的欣慰?忘记你每次见我都是眼里流淌的笑意,而我只能云淡风轻地从你身前走过,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还是忘记你拔出七绝剑,口口声声说只要报我的恩,就能让我们两清了?”
  “素蓝,”我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净水味,像滴落的甘露,内心像是要窒息:“我其实……”不仅仅是想报恩。
  但我宁愿,不曾遇见你。
  这样就不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痛苦,你也依然是夜族最圣洁平和的上神。
  只是无极渊一战,我杀光了黎族人,也引得七绝剑与我认主。
  荒帝知道后勃然大怒,他是纵容我的,但也经不住我连番闯祸。更何况,自我知道他要拿素蓝封印无极渊,就处处和他顶针,我甚至痛恨起冰冷的夜照宫,这里的心和飘落的霜花一样,丝毫没有温度。
  我被荒帝关押在长明灯前,除了微弱的灯火,日日夜夜见不到天日。他还拔走我一条肋骨,废了我满身的修为,这样七绝剑在我手中,只是一堆破铜烂铁而已。这是他对我的惩戒,也是给天帝的交代。
  天帝仍是不满意,扬言以后定要新账旧账一起算。
  失去了承载着满身修为的肋骨,我便连凡间的人类都不如,每到初一十五就是我疼得不能自已的日子。有天,澜依偷偷给我带来一根肋骨,说是无意中寻到的,别人不要的。
  我在满腹疑惑,觉得她是不是把我当傻子的心态下,将这根肋骨融于体内,堵住倾泻而出的神力。登时,泪如雨下。
  澜依眼神闪烁的问我,有没有感觉好受些。
  我却感到更疼了,心疼比身疼更甚、更致命:“他把神骨给了我,他该怎么办?素蓝……我明明想报答他,为什么会这么难……”
  澜依自知兜不住,也不想瞒我了:“他不该心疼你,插手你命中的劫数。你也不该报答他。他有错在先,你又犯错在后,如此一来,荒帝必然会保全你,舍弃了他。如果你不想着报答他,也许他还是高高在上的上神,不会从云尖上跌落下来,还跌得那么重。”
  我捏紧怀里的白端玉,一遍遍告诉自己:荒帝要的只是上古白端玉,这世间本就没有独一无二的,待流霜修炼成神,我和素蓝就能离开夜照宫,成为最普通的草木与石。
  流霜也不负期望,稳步修行着,逐渐现了胎光,我在漫长无期的关押中,紧紧抓着这一丝曙光。
  等我从长明灯前抽身出来,看见月色如雪霜,轻拂脸上,众目睽睽之下,唯独不见素蓝。
  我将夜照宫翻个底朝天,没人告诉我素蓝去哪儿了,她们只是茫然的问谁是素蓝?多么可笑啊,素蓝没有失忆,她们倒集体失忆了,那斩钉截铁的模样,让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错乱了,这天底下根本没有叫素蓝的人。
  可我就是记得。
  卿回,素蓝,卿回,素蓝……没有素蓝,哪有卿回,哪有我?
  荒帝过来探望我,让我安心修行,别的都是梦一场。
  我丢掉七绝剑,丢掉白端玉,一个人坐在太渊池边发呆,什么修行啊,都是折磨。整个夜照宫,都在束缚着我。
  我看无言的月色勾勒夜空,又对着星海描绘他的模样,有时会淡淡的笑出来,只是大多时候都是无声的。
  直到澜依眼睛红肿地站在面前:“你是不是忘不了他?”
  “是。”
  “我带你去见他。”
  “好。”
  我像个乖乖的孩童,任她拉着我的手,她推开其他人的阻拦:“你们都想她死吗?她若就这么失心疯死了,我发誓绝不会饶过你们!”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来到大名鼎鼎的太虚台。
  “他,死了。”她说。
  “谁死了?”
  “素蓝。”
  “不会的。”我不相信:“他是西方的梵天叶,是侍佛之身,都可以拿来封印无极渊,他怎么可能会死的。”
  “如果是自愿放弃神籍,折损修行,废除仙法,不受妄尘之苦呢……”
  我感觉身上的温度渐渐流逝,和霜花的清冷融为一体,不觉想,这些都没有关系了。至少我的心也跟着素蓝一起,死了。
  “自愿放弃神籍的人,跳下太虚台后神魂俱消,很难转世轮回。他让我告诉你,就当作一场大梦。他不想要你的报答,他情愿你要的是他。”
  我飞快地回想起过去的种种,素蓝说的很对,我要的一直都是他。而今他自愿放弃仙籍,不受妄尘之苦,我又有什么脸面,继续在这做什么神将?我压低声音在澜依耳边说:“如果我变猫变狗,记得给我捞回来,再从头和你做姐妹。”
  我知道现在自己这个模样必然如同疯子,定能吓得世间恶鬼尽散,我伸手在澜依身前往后一推,自己顺势迎着罡风下落,我听见身后有人在说话,可吹到耳中只剩寥寥数语。
  “我已经化成人形了,以后能替你接掌神将之位,你会自由的,再等等……”那是个清秀的白衣小仙,白得像颗好白菜。
  耳畔是澜依的大喊:“卿卿你个傻子!”
  我顾不得回头,意识在逐渐消散。谁记得玄冥真火下,一袭蓝衣入画,从此望断天涯,相思有了牵挂。
  ***
  荒帝把我救回来,我已剩下半条命,还有弱光的眼睛。
  他答应我,流霜成为上神之际,就是放我出夜照宫之时。十二神将意义重大,我现在还不可以死。我说连死都不自由,怎么教我相信他的话。他又话锋一转:“为了素蓝,你也不能死。”
  我差点笑出声来,一个把素蓝逼死的人,能说出“为了素蓝”这句话,他不要老脸讲得出口,我还不愿污了耳朵,费心听呢。我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把后背对着他。
  荒帝长吁短叹:“你以为我不心疼自家上神吗?”
  “呵。”
  “你还别哼,我自有苦衷。”他不愿多透露,就留下这一串莫名其妙的话。我只当他兜了个大圈子,哄我苟延残喘做傀儡罢。
  数日后,夜照宫封将,澜依作为太裳神将,亲自为我戎装。
  我的封号是勾阵,好战非天,大凶之将。
  青檀上神特地来为我庆贺,临走前道:“你欠他一条命。”
  我欠他的实在多,等我将神将之位传给流霜,我也能放心的还了。
  她又说:“其实我也欠素蓝一条命,既然做不成他最爱的人,我情愿做他最恨的人。骗他去无极渊的人是我,离间荒帝和素蓝的人,也是我。故意引你去月桂树下,撞见那一幕的人还是我。他虽装模作样地收了瓶子,但一直是想教我安分些,别再打你的主意。他以为我会信。可惜啊,他不知道一切都是我引出来的,直到死,恐怕都不知道是我做的吧。”
  “你现在说出来,是想让我揍你?”捏了捏手指。
  她满脸写着“只要你动了手,天帝必然会新账旧账一起算”。
  我偏不让她顺遂:“其实素蓝早就知道了,你做这一切无非是想让他恨你,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位。可即便他知道,他也不恨你。”我笑容清婉,透着无边的嘲弄:“怎么样,够讽刺的吧?”
  “你!”她抬手就要打下来,我倏尔出手挡住。
  “我不会打你,但你也休想碰我,你就得这么肮脏的活着。一直活着,一直肮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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