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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父女俩的维多利亚港之夜

  文泉去了巡捕房,见到了欧阳蓝。
  他把赵念慈逼迫廖正源发作心脏病的事情诉了一遍。
  欧阳蓝听闻,问起赵念慈和廖正源吵架的缘由。文泉含糊其辞,把责任都推到了赵念慈的身上。
  欧阳蓝因为私自放了兰眉齐和焕铭,正对苏家愧疚呢。他索性决定还文泉一个人情,便决定当面盘问赵念慈。
  他决定亲自带着巡捕们前往大饭店面见赵念慈。文泉情知欧阳蓝觉得亏欠苏家,便趁着这机会,火上浇油,要欧阳蓝对赵念慈严惩不贷。
  欧阳蓝带着众人去了大饭店。
  相楠和雁翎正在套房里聊着,狄家三口在一旁吃芦柑。眼瞅着欧阳蓝带着人进来,相楠情知这伙人肯定是冲着赵念慈而来的。
  他急忙迎了上去,问道:“不知长官有何贵干呢?”
  文泉抢着道:“你老婆把我的爸爸逼成重病,奄奄一息,你还装什么糊涂呢?”
  欧阳蓝打量着相楠,道:“请问赵念慈女士在哪里?我们有话要问她。”
  念慈早已从最深处的屋里出来了。她面无惧色,甚至流露出不屑一顾和鄙夷。她缓缓的挪步到欧阳蓝的身前,一路高跟鞋声叮咚。她昂着头,抱起胳膊,乜斜着美目,盈盈的笑道:“这位是?”
  欧阳蓝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眼前这女人容貌姣好,可眸光之中却萦绕凌厉,气场阴沉,令人不寒而栗。
  他笑道:“穆太太,我是巡捕房的长官欧阳蓝。”
  念慈打断道:“得了!我告诉你,你要是识相,就从我这里请吧。免得你到时候后悔!”
  欧阳蓝笑道:“穆太太,我希望你能放下这种傲慢的姿态。免得你将来后悔。”
  念慈呵呵的笑了起来,道:“我早就料到廖家的人会来这一手!今儿上午,我刚好去拜见了一个老姊妹。我们二十多年不见,她真的变化很大。”
  文泉道:“你不要废话了。你必须跟我们回巡捕房。”
  念慈对文泉一撮响指,道:“我的那个老姊妹冷金蝶现在可是这里的最高长官的如夫人。巡捕房的长官见了她也要胆战心惊的!”
  欧阳蓝听闻,吓了一跳,情知念慈说的那位姨太太冷金蝶是当今都统的如夫人!
  念慈道:“巡捕房的长官不妨给都统大人打个电话吧。我这里有电话。”说着,便来至电话旁,拨通了电话,对电话里客气了几句,便对欧阳蓝怒了努嘴。
  欧阳蓝急忙上前,接听了电话。在电话里,他被冷金蝶一顿臭骂!
  欧阳蓝好不容易听完了电话那头的河东狮吼,额头上早已布满细密的冷汗。他放下电话,垂头丧气的道:“穆夫人,实在得罪了!在这里给您赔不是了。希望您不计较我们的冒昧起来。我们这就回去,绝不再打搅夫人和先生的兴致。”说完,便沉着脸,带着巡捕们出门了。
  文泉追了出去,问道:“这是怎么说呢?”
  欧阳蓝拉着文泉到了一旁,对文泉道:“我可惹不起!那女人认识都统的如夫人!那冷金蝶是都统最宠爱的姨太太,对她言听计从的!我哪里敢惹呢?刚才,她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简直能要了我的命。”
  文泉恨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欧阳蓝道:“兄弟!我无能为力!你们苏家以后还是不要给我添麻烦了吧。”说完,便领着巡捕们匆匆走了。
  文泉干瞪着眼,情急之下,觉得胸中愤懑至极,遂冲回相楠的房里,对念慈骂道:“你这恶毒的女人,逼得我爸爸重病不起,你却逍遥法外!”
  念慈道:“他活该!我巴不得他早点儿去死!当年,他害得我们赵家渔船声明扫地、生意破产!这深仇大恨岂能白白的算了?他有今日,也是天理昭然。你还有什么脸面在我跟前讲究理法?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没得让人恶心!趁早滚出,免得我用乱棒打出。”
  文泉瞪着雁翎,冷笑道:“你要是还有礼义廉耻,就不要死皮赖脸的缠着我的弟弟!我弟弟好端端的一个人,被你这狐媚子勾引的失魂落魄的!要不是因为你,我爸爸也不会遇见这讨债鬼。”
  相楠喝道:“住口!”
  念慈冷笑道:“我告诉你,我压根就不愿意让我的女儿嫁到仇人的家里。只怪你弟弟自己糊涂,没钱结婚,竟然死皮赖脸的给我们写信,求着我们给雁翎置办嫁妆!你们廖家但凡有点儿出息,也不会让两个崽子一前一后的当上门女婿、吃软饭!”
  文泉正要还嘴,却被利俊死活劝了出去。他闪离了大饭店,一路飙车回到教会医院里。
  文彬正端着父亲的痰盂走在走廊里。
  文泉冲上去,一把掐住了文彬的脖子,把文彬推搡到强跟前。
  文彬吓了一跳,手里捏着的痰盂落到了大理石地面上。
  文泉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嘴唇颤着,下巴也颤着。他的心里有千万句悲愤之言,可一句也说不出。
  最后,他松开了文彬的衣领,转身去了病房里。
  廖太太眼瞅着文泉怒气冲冲的进来,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文泉把历经的事情说了一遍,引得廖太太顿时啜泣起来。
  文彬在门外听到了哥哥的话,木呆呆的,一言不发。
  廖太太缓缓的抬起头,泪眼婆娑的道:“文彬!你真作孽。你为什么要认识穆雁翎呢?你要是不认识她,你爸爸怎么可能会变成这幅样子呢。”
  文泉道:“弟弟!你难道眼瞅着爸爸归天,继续铁石心肠吗?你为了仇人家的姑娘,竟然泯灭了良心。”
  廖太太悲苦的道:“今儿,你必须把话说明白。你是要穆雁翎,还是要我们?”
  文彬道:“我没法选。因为,这根本不是一道选择题。我会照顾爸爸的。当然,我也要对的起雁翎。”
  廖太太彻底的绝望了,双手捂着脸,任由滚滚热泪从指缝中滑出。
  文泉恨道:“你还是走吧。爸爸要是能说话,看到你这种吃里扒外的样子,肯定也要赶你走的。你已经不是我们廖家的人了!从现在开始,廖家的人和你是仇人。你既然誓死要娶仇人家的姑娘,你就是我们廖家一辈子的仇人。”
  廖太太松开了双手,抽抽搭搭的瞪着文彬。
  文彬觉得眼前白惨惨的。雪白的墙壁,留着几点蚊子血。雪白的床单,枕头,被褥。一切都是白惨惨的。
  他竭力的忍着头晕目眩,道:“我说过,我要守着爸爸。”
  文泉狠命的推了文彬一把。文彬后退几步,撞到修女护士的身上。修女护士端着的治疗盘落到地上。药瓶子碎了,白花花的药片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文彬扶着床头站起身,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父亲,眼泪簌簌的滚落下来。
  他一咬牙,愤然转身出了病房。
  大饭店里,相楠正独自站在套间的落地窗前。
  念慈早都回到了最深处的房里。她故意大开着西洋留声机,放着的乐音确是锣鼓点密集的京戏。
  铿锵有力的“急急风”响彻套房。
  偏偏落地窗外的海面上也是巨浪涛涛,像被“急急风”的铿锵声催着,一浪高过一浪,像是潜着魔。
  雁翎颓然的坐在沙发上,觉得头简直要炸开了。
  文泉方才的谩骂之言在“急急风”的铿锵声里回荡,一浪高过一浪。
  狄家三口沉默着。
  相楠沉思了一会儿,转过身,沉沉的道:“你还是和文彬尽快办理结婚登记吧。然后,紧赶着去留洋。”
  雁翎缓缓的抬起头,眸光里涌出迫切的憧憬,道:“我巴不得和文彬立即结婚。”
  相楠道:“廖家的人岂是讲理的?文彬爸来见我的那天,我就觉得他实在是一个势力并且冷漠的人。如今,他即将一命呜呼,于你,实在是一份福气。不要怪爸爸的话冷,爸爸对你的心却是热的。”
  雁翎道:“我岂能不知爸对我的一片苦心?”顿了顿,悲怆的道:“我因祸得福了。忍一忍眼下的痛,能换来以后的风平浪静。于我,也是一份莫大的慰藉。”
  相玫忍不住道:“买有婆家更好!免得受气不讨好。”
  利俊一声不吭,觉得相玫的话音里也饱含着对狄家的嘲讽。
  相楠道:“你陪着爸爸出去走一走吧。”
  雁翎答应着,从棕漆衣架上拿下大衣穿好。她又亲自给父亲穿上了大衣。她随着父亲往外面走,往海滩的方向走。
  一边是黄惨惨的海滩,静谧着。一边是墨蓝色的海水,翻滚着。
  海滩和海面的界限很清楚。可生活里的许多事情却总喜环如乱麻般缠绕,哪里能分的清楚,理的顺呢?
  父女俩人沿着海岸线缓步走着。海风凌冽,时而掀起了俩人的大衣下摆,时而又吹落了大衣的下摆。一起一落,凝聚着寒凉。
  相楠道:“记住!不管廖家的人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要文彬体贴关心你,于你,于我,便是最大的福气。”
  雁翎道:“正是这话。只要文彬对我好,我这辈子就知足了。”
  相楠道:“将来,你们有了孩子,一定要让孩子们过得快乐些。”
  雁翎想到孩子,心里更好受了些。她的脸颊虽然冻得白惨惨的,可嘴角却流露出一丝微笑。
  相楠道:“我和你母亲从年轻的时候吵闹到不惑之年,维系我俩感情的就是孩子。”
  雁翎道:“以前,我总在想,你和她到底是怎么熬过这些年的?每天都冷脸冷眼的,哪还有夫妻之间的恩爱情分呢?都说婚姻是枷锁,生生的把一男一女捆绑在了一起。可你和她都没有拧断枷锁,恢复自由。这实在是一份毅力。为的确是孩子。”
  相楠道:“也许那条枷锁正是救命绳索。扯断了枷锁,救命绳索也就跟着断了。”
  雁翎道:“这话很深奥,只有过来人才能懂。”
  相楠道:“你将来会懂。等你真正的懂了的时候,一切都以白发苍苍结束了。”
  雁翎道:“我们还是不谈这些深奥的东西了。”眼里都是话,可却说不出。
  父女俩人往回走。
  太阳已经彻底的沉下去了,只在西边的天底下留下了一抹嫣红,浸润道蓝黑色的海水里,烧红了铜钱大的小块儿。另一头,一轮近圆形的月已经爬到了半空。那灼灼的清辉一泻千里。一头是殷红,一头是银白。红的是喜果,白的是苍苍白发。从喜果这头滑到苍苍白发这头……这漫长的婚姻之路……需历经几番风平浪静、几番波涛汹涌?
  雁翎想到这里,欲言又止。
  相楠看到她的欲言又止,忍不住问道:“你想说什么呢?”
  雁翎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引得相楠也感慨了起来。
  雁翎道:“我和文彬正停在喜果的前面。真不知道以后的路会怎么曲折漫长呢。”
  相楠道:“等你们走到白月亮那头,你们就会觉得时光过得简直太过了。所以,你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珍惜眼前的小时光。”
  雁翎郑重的点了点头。
  相楠道:“我想着去外面走一走。回来这些天,还没有出去好好的走一走呢。”
  雁翎笑道:“应该去最热闹的地方走一走。”
  相楠道:“你说的很是。那我们明天就去最热闹的地方走一走吧。”
  雁翎赶快点了点头,笑道:“你肯定觉得我的想法有些孩子气。可你知道吗?我却很在乎这简单的事情。小的时候,别人家的孩子每天都有爸爸陪着,一起走在热闹的街上。所以,那时候,我很眼红。”
  相楠笑道:“原来是这样。爸爸已经二十年没有回这里了。现在,爸爸不能领着你四处走动了,得要由你领着爸爸了。那些年,爸爸没有牵过你细嫩的小手。明儿,你的手要牵着爸爸的糙手了。”
  雁翎侧过脸,肩头耸了几下。
  大饭店的出租车把父女俩人送到了最热闹的街上。
  父女俩人夹在熙攘的人堆里,实在显得并不特别。在周围行色匆匆的路人们的眼里,这对父女不过便是一对普通的父女罢了。可父女俩却是此生第一次携手逛街。
  雁翎期待了很多年的愿望……在普通人眼里压根不是愿望……
  那天,雁翎随父亲从街头吃到了街尾。一家挨着一家的小摊子都试过了。虽都是不起眼的零食玩意儿,却让雁翎一路欢喜着。她憋在心里二十年的愿望……在她盈盈的笑靥里绽放了……开出了一朵儿沾着雨露的春花。
  相楠的耳边回响着雁翎盈盈的笑。他真的觉得,她正真心实意的欢喜着。眼瞅着走到那条买卖街的尽头,他却故意搀着她的胳膊往回走。又路过了那一家挨着一家悬着粲然煤油灯的小摊子。
  繁华里,一眼望不尽的繁华!窄街两侧的十几盏煤油灯像是春花。
  起雨了。毛毛细雨。雨滴落在棕榈树的叶片上,被针叶筛过,蓦然落在头上,竟然感到一丝凉意。街边有一家伞店。相楠买了一把绅士用的大黑伞。他举着绅士伞,遮掩着雁翎的头发,随着她从街头吃到了街尾。有雨滴落在了吃食上,雁翎不嫌弃,照旧吃的很欢喜。
  相楠看在眼里,心里有些难过,搂起了她的肩头。可他心里的那丝苍凉顿时又消融了,是被煤油灯幻化成的春花的光消融了。他回到南洋后,雁翎会和文彬出现在这里。他会在她的心里点一盏灯。
  那晚,父女俩人又去维多利亚港看元宵花灯。孔雀灯,宝瓶灯,福字灯,元宝灯,牡丹灯……灯火把港湾照耀的如同白昼,连带着海面上也都粲然如织。浪花抖动着,粲然的五颜六色也抖动着。那五颜六色像人间世里五彩斑斓的故事,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
  雁翎故意来到了僻静处,趴伏在栏杆上,看着海里的那轮月亮。天上一个月亮,海里一个月亮,隔着天与海的万丈距离,像血浓于水却分隔东西的双胞胎。
  雁翎指着水里的月亮,笑道:“哪一个月亮才是真的?”
  相楠笑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曹公曾这么说过。我们身为凡夫俗子,想不出别的话,只好用曹公的话来感慨。”
  雁翎微微的笑了。
  相楠道:“你知道吗?我在南洋的时候,一到月亮圆的时候,总喜欢看月亮。我们在南洋的别墅就在海边。隔着落地窗看海上的月亮,很容易让我产生各种念想。那时,我总在想,你是不是也正在看月亮呢?”
  雁翎道:“我有时候会看月亮的。躺在床上睡不着,揪开窗帘的一角,隔着玻璃窗看月亮。”
  相楠道:“爸爸回去以后,你要是想念爸爸,在每月十五的晚上十点钟,你就去看月亮。那时候,爸爸即便再忙碌,也会抽出时间看月亮的。你看到了月亮,就看到了爸爸。当然,爸爸也看到了你。”
  雁翎笑了起来,戴着红绒线手套的手掩着嘴。她觉得父亲的想法正是她心里想的,便开口笑道:“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总能想到一起。真奇怪!”
  相楠笑道:“我总觉得,你很像我。从长相到性情,都像我。这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雁翎笑道:“谁说不是呢?假如我是赵念慈的那副样子,岂不是要嫁不出去了?”
  相楠跟着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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