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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许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她是女子,可府里并未给她准备女装。此刻的她,仍然穿着一身青衫,头发绾起,做男子装扮。
  她静静站着,身形瘦削,却笔直如松。脸色因为伤势未愈的缘故,略显苍白,但这丝毫无损于她的容貌气势,仿佛她仍是许家地位尊崇的少东家。
  骤然看到讨论了许久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秦婶本欲称呼一声“大小姐”,但不知怎么竟脱口而出:“大少爷!”
  王嫂子更是变了脸色。方才精神十足,此刻竟觉得腿软,等她反应过来时,已双膝着地:“大,大少爷……”
  许长安眼皮微动,轻笑一声,凉凉地道:“不敢,快死之人哪里担得起大少爷的称呼?”
  王嫂子听了,后背生出一层冷汗。她脑袋嗡嗡的,抬手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小人该死,胡说八道呢,绝对没有诅咒少爷的意思……”
  她怎么能忘了,当年药铺生意不好,从掌柜到伙计各有各的小算盘。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少爷”一顿整治,让药铺扭亏为盈的?
  就算没有老爷的支持,人家也是主子,收拾她们这样的下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许长安吩咐青黛:“去把周管家请来。”
  如果在以前,知道背后有人议论,许长安大概不会在意,顶多只查查“以次充好”。但今日亲耳听见,又目睹了她们对青黛的态度。她心里明白,以她现下的处境,如果还想在许家好好生活下去,那必须弹压,否则真当她人人可欺了。
  周管家来的很快,他在路上已从青黛口中大致知道了事情始末。
  一看见许长安,他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大小姐,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许长安“嗯”了一声,眼眸轻抬:“劳周管家挂念,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周管家神色如常,仿佛那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小的这些天只顾着忙,做事不周。老爷出门前,特意叮嘱过,衣裳首饰、药材器物,大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吩咐就是。”
  他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人,转头命令身后的小厮:“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堵了嘴拖下去?”
  小厮应下,动作极其麻利。
  待他们都退下后,周管家才上前一步,问:“这两个人,大小姐想怎么处置?”
  “你看着办就是。”许长安倒也不在意具体怎么处罚。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问:“我爹临走前,真的叮嘱过你?”
  周管家笑笑:“老爷嘴上没说,但心里定然是这么想的。”
  许长安抿了抿唇,心想,那就是没有了。
  她双目微阖:“知道了,今日之事,辛苦周管家了。”
  “不敢不敢,是小的先前失职,还请大小姐不要怪罪。”周管家连忙施礼,想了想,又温声道,“大小姐不用把那些狗屁话放在心上。不管怎么说,您都是老爷唯一的骨肉。”
  许长安知道他是宽慰自己,笑了一笑,以作回应。
  经此一事后,许长安在府里的待遇似乎又好了起来。
  这日午后,青黛忽然来报:“小姐,老爷回来了,请你去厅堂叙话呢。”
  许长安心口一跳,不自觉紧张起来:“好,我这就过去。”
  她整理了衣衫,快步向厅堂而去。
  刚一走进厅堂,许长安就看见了多日不见的父亲。
  她整理了一下心情,上前行礼:“爹。”
  许敬业神色和蔼:“长安,你的伤好些了吧?”
  很普通的一句话却让许长安心里一酸,她点了点头:“嗯,好多了。”
  “这就好。”许敬业叹了口气,“我那天在气头上,说话难听了一些。后来想了想,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你……”
  许长安只觉得暖流一丝一丝的从心底渗出来,这一段时日的委屈、担忧、懊恼、不甘……仿佛在一瞬间被冲刷个干干净净。
  “对了,有个人你还没见过吧?”许敬业提高了声音,“承志,进来见你妹妹。”
  许长安有些懵,承志是谁?
  父亲话音刚落,就有脚步声响起。
  许长安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逆着光走了进来。
  这人一身竹布衣衫,高高瘦瘦,白净灵秀。
  许长安没细看其五官,只瞧了一眼,就重新看向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头忽的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父亲含笑的声音近在耳畔:“长安,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你的兄长。”
  仿佛是一道惊雷,震得她瞪大了眼睛,疑心自己听错了。
  许家只她一个孩子,哪儿来的兄长?
  第4章 冲突 以他为嗣子?
  “兄——长?”许长安很快想到了一种可能,难道是亲戚?也不对啊,在她的记忆中,各家堂表亲戚,可都没这号人物。
  “对。”许敬业含笑点头,给予肯定的答复,“他应该比你大一些,是兄长。”
  说着他又伸手招呼那个叫承志的少年:“快,过来见你妹妹。”
  少年听话依言上前,认真施了一礼,声音干净清冽:“妹妹。”
  许长安并不受他的礼,更不还礼,她不着痕迹后退了半步。直到此时,她才留神细细打量这个突然出现的所谓的“兄长”。
  此人年纪甚轻,面容偏瘦,长相斯文白净,气质温润清雅。纵然许长安不清楚他的来历,也不得不承认一句,这是个清灵俊秀的少年郎。
  许长安从小到大,认识不少人,容貌俊美者也见过几个。但是眼前这个少年,给她的感觉却不大一样。他的眼神看上去格外的干净。
  见女儿站在原地,迟迟不还礼,许敬业有些急了。他皱眉,低声催促:“长安,不得无礼!”
  许长安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她出言解释:“不是无礼,只是我不知道这是哪家的亲戚,怕认错了。”
  与此同时,她心里早掠过了种种猜测,却都被她一一驳倒。
  “什么亲戚?不是别家,就是咱们家的,是我儿子,你兄长。”
  许长安惊讶,眉心微蹙:“咱们家?你儿子?你——在外面有外室?”
  知道她不是儿子后,急急忙忙出门,就为了接他回来?
  也不对啊,如果父亲在外面另有一个家,只怕母亲去世时就给接回来了,又怎会等到现在?
  许敬业沉下脸:“胡说八道!什么外室?我要是真有个外室就好了!”
  下一刻,在面对那个叫承志的少年时,他又换上了一副笑脸,温和慈爱:“承志啊,你先跟周管家去休息一会儿,我和你妹妹有话要说。”
  “好。”少年答应一声,也不多话,从容离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许敬业才将视线转回到女儿身上。
  一回头就见女儿正幽幽地看着他,不知已看了多久。
  两人目光相对,许敬业不知为何有一瞬间的心虚,他按了按眉心,语重心长:“你听听你刚才说的什么话!你是女子,以前就算了,以后切莫再把‘外室’这样的字眼挂在嘴上。还有你这打扮……”
  许长安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爹,打扮以后再说,能不能先告诉我。你这个‘儿子’到底是谁?从哪儿来的?”她迟疑了一下,又问:“他,真是你儿子?”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人和父亲的相貌并无任何相似之处。
  沉默了片刻后,许敬业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既然问了,我不妨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动过纳妾的心思。当时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我遇上了一个人,想把她迎进门。她知道我有家室,起初不同意。我只好说,你娘一直没生育,你娘也支持我纳妾,她才点了头。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也是他心里的一大遗憾。看着女儿的面容,跟妻子年轻时有几分相似。他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不禁想起当时的种种情形,忍不住感叹,若他当年态度强硬一些,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在他看来,他为了“儿子”付出太多,这也是他在骤然得知被欺骗后,愤恨责怪甚至迁怒女儿的一个重要原因。——他原以为牺牲是值得的,却没想到不但错失真爱,还断子绝孙。
  然而许长安和父亲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她长眉微蹙:“所以你去找她,发现她给你生了个儿子?”
  正沉浸在伤感情绪中的许敬业闻言瞪了女儿一眼:“什么生了个儿子?我跟她之间清清白白,从未越雷池一步。”
  “哦。”许长安随口应着,却更费解。所以这儿子是哪儿来的?
  “我前些天出门散心,想着去看看她。本来以为她嫁人生子了,可能多有不便。可到那儿才知道,她已经油尽灯枯……”许敬业停顿了一下,眼神微黯,“而且,她竟然终身未嫁。”
  得知旧日恋人终身未嫁,他下意识就觉得是因为情伤,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这让他自责之余,还隐隐有些感动和自得。
  许长安点头,对父亲的旧情不感兴趣,她关心的仍是另外一件事:“那这个‘儿子’?”
  “承志是她生前捡的。刚捡到的时候,可能是受了伤,一直昏迷。前不久才醒,醒来后连自己的姓名来历、父母宗族都不记得了,也没能找到家人。她临终前放心不下,把承志托付给了我。我想干脆就收他为子,让他承嗣,你意下如何?”许敬业用商量的口吻问女儿。
  ——他在学医制药、经营药铺方面都没什么天赋,从“儿子”帮忙打理后,他就经常询问其意见。这会儿习惯性地问出口了。
  许长安眨了眨眼,一句“不如何”几乎就在嘴边。她难以置信,甚至有点怀疑父亲在说笑:“你要以他为嗣子?”
  许敬业含笑点头:“是。”随即,他又感叹:“当年若是没有你母亲的反对,只怕我的儿子,也有这么大了吧?不过也可能这就是天意,是老天不忍心我绝后,用这种方式给我一个儿子。”
  他颇觉唏嘘,对眼下这情况也算满意,连先前对女儿的责怪之情也渐渐淡了一些:“以前的事,咱们就不说了。不过以后你就不要再抛头露面了。等你伤好以后,在家学点女红针黹,学着好好做女人……”
  而许长安却只觉得胸前一阵窒闷,堵得她难受。她脸色难看,定定地望着父亲:“爹,你说过,我适合学医,我还想去药铺。”
  许敬业面色微沉:“你还去药铺干什么?真把金药堂当成你的了?祖宗遗训都忘了?你是要嫁出去的人。家里的产业怎么能让你继续插手?”
  许长安抿起唇,胸口生起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酸楚和不甘。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为什么不能插手?以前不就是我管的吗?我可以不出嫁,可以一辈子留在许家,以后招赘过继都行。”
  她看着金药堂慢慢起来,重新打出名声,现在却被一脚踢开。仅仅因为她不是儿子。这令她无法接受。
  许敬业耐着性子:“我自己会过继嗣子,不需要你招赘,也不用你留在家里做老姑婆。你只管安心待着,过几天会有人来相看你……”
  父亲态度坚决,不容辩驳。许长安心内生出浓浓的失望:“你宁可把家业交给一个外人,也不肯给你唯一的女儿?”
  许敬业怫然不悦:“什么外人?那是我要过继的嗣子。”
  “爹,姓名来历,人品性格,一概不知,你就要以他为嗣?你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许敬业的耐心终于告罄了。他原本十分得意的决定在女儿这里,得到的居然不是夸赞,而是接二连三的反对和质疑。
  这使他身为父亲的权威再一次受到了严重挑衅。他羞恼而愤怒,先前被他强压下的情绪重新翻涌上来。
  许敬业拧眉,口不择言:“草率?我这辈子做的最草率的一件事,难道不是把你当成了儿子,被你和你娘那个妒妇合伙骗了十几年吗?但凡我有个亲生儿子,又何至于去过继嗣子?你害得我没了儿子,还想让我死后也断了香火是不是?我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女儿!”
  这话不可谓不诛心,连她已经去世五年的亡母都被拉了出来。许长安对父亲一向敬爱孺慕,否则也不会危急关头以命相护。此刻失望神伤笼罩之下,她怒火蹭蹭蹭的点燃,下意识就想反击。
  她的神色异常平静,甚至还笑了笑:“不敢,我其实是希望爹爹能有亲生儿子继承香火。爹爹今年不过才四十有五,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再续娶一房娇妻,何愁没有亲子?过继的终究不是亲生。”
  许敬业不清楚女儿是否了解他的身体状况,但他心里很清楚,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这话无疑是往他心口捅刀子,捅得他遍体鳞伤。可偏偏这种隐秘的事,事关尊严,他又不能说出来。
  “你——”许敬业脸色变了几变,他胸膛剧烈起伏,嘴唇动了又动,铁青着脸,指向门:“出去!你给我出去!”
  许长安眼眸低垂,行了一礼:“女儿告退。”
  她刚走出厅堂,就听到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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