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二次桑莫侵攻戰」＃２０

  我唯一會做的事情，是讀書。
  課堂上的學問能夠滿足圍繞在我周遭的大人。
  課本外的知識可以讓冷漠的媽媽摸摸我的頭。
  從小明白這些規則的我，只能不停地讀著下一本書。
  我會不會變成只要讀書就能活下去的生物呢？
  頭會變成章魚軀體那麼大，因為很聰明。
  手要有八條，可以邊翻書邊做筆記，順便幫忙做家事。
  心臟……一顆就好。三顆也不錯，這樣能以備不時之需。
  我就是章魚。
  只能用小小的觸手爬行的章魚。
  因為移動方式跟大家不一樣，所以一直教不到朋友。
  只有讀書這件事，可以讓大家暫時忘記我們的不同。
  我是只會讀書的章魚。
  用夢想的壓花假裝自己去過那些地方，其實只是在原地爬呀爬。
  一點也不羨慕大家在操場上打球的樣子。
  一點也不喜歡大家跑步後充滿汗味的教室。
  可是，腦袋卻忍不住去想像。
  想像我跑步的姿態。
  想像我在球場上活躍的景象。
  想著想著，開始做夢。
  夢著夢著，開始怨懟。
  ──為什麼我不能跑也不能跳，只能整天抱著一點也不喜歡的書呢？
  我的吶喊沒有被任何一個大人聽見，卻傳達給了某個人，或某個存在……
  我做了夢。
  夢中的我不再是披著女生外衣的軟趴趴章魚，而是真正的女孩子。
  出生時忘記帶上的雙腳，好端端地支撐著我。
  眼前是只在書上看過的，獨一無二的大冒險。
  沉浸在跑步與蹦跳中的我，糊里糊塗地跟著同伴們走呀走。
  伴隨自由而來的危險，讓隊伍中的小不點既受挫又充滿期待。
  只是，自由的樂章譜寫到一半就沒了下落。
  我們不要妳。
  妳根本是累贅。
  照顧小孩很煩啊。
  想待著就得有貢獻。
  無處可去的我，為了讓自己對大家有所幫助，選擇躲藏在搖曳的火光後面。
  於是，大人們對我有了聰明以外的評價。
  好柔軟。
  好可愛。
  噓。
  不要叫。
  不然會變得不可愛喔。
  我知道。
  我知道的。
  和那些無憂無慮地追著球玩的孩子不同，我知道自己被當成了什麼。
  金絲雀。
  身披漂亮的羽衣，又輕又小又可愛。
  平時以歌唱取悅主人，必要時代替不想死掉的大家扮餌試毒踩機關。
  因為會復活，所以很便利。
  只要不反抗，就不會被每個人輪流懲罰。
  只要不逃走，就不用膽戰心驚地被追殺。
  只要不偷偷認識新朋友……
  我不曉得的是，這種事情一做就是三十年。
  我的身體一直沒有長大。
  就算長大了，也會在被殺死後恢復到最初的樣子。
  我不能用大人的語氣說話。
  不再可愛的腦袋會被咕滋咕滋地折磨，直到變回乖巧可愛的那個自己。
  什麼都無法思考。
  腦子不需要運作。
  只管扮演好可愛又便利的金絲雀。
  羽毛脫落了，就從路邊死掉的小鳥身上拔取新的羽毛。
  叫聲沙啞了，就喝下美麗的水來讓聲音重新變得悅耳。
  對屍體的羽毛和美麗的水依賴越重，復活的頻率也越密集。
  當我以為自己終於壞掉的時候，事情發生了。
  飼養我的主人們為了龐大的財寶起衝突，情況演變成血濺三步之內。
  埋在土裡。
  鎖進棺材內。
  高掛十字架上。
  即使死亡也會復活的主人們，相繼被彼此囚禁起來，暗無天日地苟活著。
  我成了這些人的飼主。
  每天按時餵養他們，使他們不至於死亡，好讓勝利者享受取之不竭的財富。
  直到坐擁巨富的主人決定摘取最後的果實，我的金絲雀人生總算迎來終點。
  許一個願望，吹熄燭火……
  我不願繼續做任何人的金絲雀。
  也不想夢醒變回軟趴趴的章魚。
  我要的是，嶄新的美夢。
  這一次，我要在夢境變質前拔除掉禍害之根。
  趁同行的人們組成虛有其表的隊伍前，借用外力使其破碎。
  讓刺手的碎片紮進這個國家的體內，再由我親手拔出。
  帶兵打仗之類的事情不懂也沒關係。
  只要孩子氣地抱住達官顯要的身體，大家的腦袋就咕滋咕滋地融化了。
  但是，嗯嗯，不能大意啊。
  雖然前飼主是無可救藥的人渣，終究是成功走到最後一步的強者。
  想要獨自完成這一切，效法與借鏡是必要的。
  獨攬功名。
  情報收集。
  威脅利誘。
  精神污染。
  利用各種手段一次次分進合擊，我相信終能再度抵達結成金蘋果的大樹。
  屆時，只要忍住不摘取果實，就能享有無盡的自由。
  可是啊。
  果然還是想要朋友啊……
  我打開不再精緻美麗的紙箱，努力想起最初的朋友。
  人類擁有前飼主形象，不行。
  莉莉姆只能無限接近，不行。
  外觀差異太大的魔物，不行。
  即使放寬條件，這些生物仍然有著輕易被摧毀的風險。
  我只能向無用的碎片祈求嗎？
  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有個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體驗過不止一次的死亡。
  他經歷過無數次失敗。
  他沒有輕易化為碎片。
  就算我拿起槌子敲扁他，他仍然勇敢地站起來。
  我忍不住、顫抖地、向他伸出了手……
  我的棋盤即將完成。
  只要他肯和我分享他的堅強與真誠，我願意與他共享這一切。
  不過，他得先察覺並糾正自己的錯誤。
  野花雖香，卻很脆弱。
  它們容易被剪斷枝葉。
  莖幹在苦痛中枯竭。
  花朵被折磨到看不出原形。
  最後淪為戲謔者手中的玩具。
  與其累積這種經驗，不如直接摧毀掉。
  短暫的痛楚好過一輩子隱隱作痛。
  但是，嗯嗯，不能由我親自動手呀。
  我的職責是打點好一切，用最多的溫暖來治癒受傷的他。
  他終究會明白的。
  適合他的不是野花，不是碎片，而是同樣保有完整性的人。
  那即是我。
  我們要一起建立屬於我們的國度。
  我們會攜手對抗遠道而來的敵人。
  我們自在地譜寫歌頌自由的樂章。
  直到兩個人玩得精疲力盡，再一起分享最後的金蘋果。
  之後的事情怎麼樣都無所謂，我的人生如此便已足夠。
  然而……
  我那朝向光芒伸出的手，最終沒有碰觸到任何東西……
  光彩構成的繩索灼熱地絞緊我的喉嚨。
  皮膚綻裂出一根根醜陋又可怕的羽毛。
  乾裂的身體再次渴求美麗的水。
  我是無法鳴叫的金絲雀。
  妄想變成人類的金絲雀。
  飛得很累……
  只想好好地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