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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18节

  临安人舌头灵,没有不识货的,光几个熟客就把溪鳗吃得七七八八,除去眼下要做的一条,缸里还余下一条最大的。
  钱阿姥瞧了眼,有些犯愁,这条鳗鱼肥硕,近乎半丈长,少不得要做席人家才肯要。
  若是养了多日,养瘦了倒是亏得少,养死了岂不倒亏!?
  鳗香和梅干菜的香气渐渐充斥了整个后厨,钱阿姥留了一点小火慢慢收汁,渐成焗烤之味,让梅干菜吸了鳗鱼的黏糯,也让鳗鱼得了梅干菜的馥郁。
  这道菜一上桌,主的辅的食材,都是没有,概没有一丝剩下的。
  昨个新杀的两只水鸭,用酱油、蜜糖、酸梅卤了,皮肉滑嫩,甜酸入味一股果子气,好吃的吮指。
  三两下就卖得只余下一只肥腿,晚市又有客人听了介绍要来买,钱阿姥还想恭喜客人走运买到最后一份,岑开致却说有人订了。
  钱阿姥还以为是熟客订了,歇了市,却见她用油纸裹要送去给那文婆子,真是把一副心肝都疼抽。
  钱阿姥本以为自己已敬过仙,岑开致此番进门就不必再给供品,却没想那守门的小童把鼻子一歪,就要关门,幸好缝里挤进鸭腿,滋出一股香气,这才引得门大开。
  门开却撞上两个人,双方齐齐一愣。
  “是你。”嘉娘有些不自在的抿了抿头发,恨不得往里藏一藏。
  岑开致略略一笑,她挽着个钱阿姥,老妪迷信,来这也不奇怪,可嘉娘年纪轻轻,衣食无缺,双亲齐全,来这问什么?
  岑开致并没有窥人私隐的毛病,往边上撤了一步,容嘉娘先行。
  嘉娘与她颔首致谢,倒是身后侍女用鼻孔看人,“哼。”
  岑开致不明白自己何曾开罪于她,实在是莫名其妙。
  连嘉娘也不甚清楚,上了马车蹙眉问她,“人家带着个老人还让了路,叫你这样哼来哼去,嫌鼻子不够大吗?”
  “娘子您不知,这厨娘与泉九那些个交好,他们总去她的食肆吃喝,想来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既如此,咱何必给她好脸色?”
  东海商行的大管事是杀蕃商的凶手,这个消息早就传开了。
  东海商行总有近半生意是同蕃商做的,如今一个蕃人也不见,余下汉人买卖也寥寥无几,勉强谈成几桩,佣钱被压了又压,连伙计都要倒贴养活,日日开门时,还要留心门口无有屎溺。
  如此这般,可不要将江星阔泉九一干人等恨煞!侍女自以为是,却不料并没讨着嘉娘的好。
  “一码归一码,你少给我结仇,还嫌自家太清净吗?”
  钱阿姥见岑开致回眸看嘉娘,神色有些疑惑,就道:“听说仙婆算孕事也准得很,这小娘子是不是久婚未孕呐?”
  “求子不是该去观音庙吗?”岑开致有些不解。
  “仙有仙道,鬼有鬼途。”引路的小童道。
  “也不怕求得鬼子?”
  “人总是鬼魂托生,若是鬼子,还更精乖哩!”
  真是人活一张嘴,怎么说都行。
  不过这话倒也不算小童强辩,一般妇人临盆若逢鬼节,便是忍也要忍过去。可岑开致也曾听说过某地有俗,并不厌鬼节出生之子,正如小童所言,喜其精乖有本事,能逃过鬼门。
  也亏得文婆子能在闹市之中找到这间僻静宅邸,前门出去是条狭长里弄,后门接河。
  这河经过佑圣观,文婆子家宅在下游,一河信徒供奉的香火,也比不过这宅子里熏人呛鼻的烟气。
  今晚月明,可屋里闭塞,帷帐沉沉,像是从未洗过,满目皆是诡异的血色。
  钱阿姥紧紧抓着岑开致的胳膊,喃喃道:“夜里瞧着更吓人了。”
  小童倒是一副先生口吻,“噤声!”
  钱阿姥够做人阿太的年纪,还被如此训斥,不由得惴惴。
  漆黑八仙桌上立着一只红烛,文婆子老得都看不出年岁了,脸皮一层摞一层,下巴堆叠沟壑。
  在这屋里更是憋闷,岑开致没忍住轻咳一声,引得文婆子翻了眼皮瞪她,眼珠上满是白翳,果然这种窥听鬼神的差使,非天残地缺不能为。
  “丧父缺母,杀夫祸妻!”
  岑开致劈头盖脸遭了一句骂,倒还淡定,挑眉道:“倒准。”
  后一句且不细论,阿爹身故,阿娘改嫁,的确吻合。
  “近日总梦见阿爹,却又无嘱托,特来一问仙婆。”
  话音落下渺无声息,钱阿姥轻碰了碰她,岑开致做恍然大悟状,将银子投了进了一只骨碗中,随即报上生辰八字。
  文婆子眼皮不停颤动,颠了一阵,再睁开双眸时,却是一双再寻常不过的褐瞳。
  岑开致牢牢盯着,就见自己的身影坍缩在瞳仁之中的一点红蕊里,似被地狱烈火裹挟,文婆子张口露出满口黑牙,哑声道:“阿致,你可知错?!”
  声调仿佛中年男子,这一句呵问倒让岑开致神思澄明起来,她垂下眸子,掩住怒意道:“阿爹何意?”
  “害夫至此,我在底下无颜见他。”
  “他死在桐乡,葬在城郊,与阿爹和干?”
  “明州西望,咫尺之遥。”
  “我明白了,回明州将阿爹坟头调个方向就是。”
  该说是文婆子还是她爹,噎了一噎。
  “风水已定,如何改得?!”
  “那爹要如何?”
  “幸得仙婆,求她做法,免其怨念。”
  这话说完,文婆子发出古怪的一声长吟,身子软了一软,又端坐起来。
  岑开致没有再问自己的事,干脆利落的又投了银子,将刘吉的生辰八字报了上去。
  “再问。”
  第19章 鳗鱼
  文婆子的白翳何该是看不清看不明的,可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珠子在岑开致平静无波的脸上顿了顿,视钱如命的她竟做出一副犹豫之态。
  “这魂今日已经喊过一回,再喊只怕他不愿来。”
  骨碗被银子砸得晃荡,“事关唯一在世骨肉,想来是拼着魂飞魄散也肯的,仙婆再请就是。”
  文婆子想拿乔一番,激岑开致再添银子,可没想到岑开致竟伸手从骨碗里捡回了银子,颇为体贴的说:“仙婆不愿勉强,那便算了,改日再来。”
  “混账!进了我这骨销碗便没有拿回去的道理!这是给鬼神的!沾了祸事可别怨我!”
  钱阿姥吓得连忙双手合十四下叩拜,嘴里碎碎替岑开致告饶,还按着岑开致也拜了两拜。
  岑开致不妨钱阿姥一个动作,踉踉跄跄的打翻了高脚凳上的一只笸箩,里边的物什散了一地,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烂牙龋齿,青丝枯发,荷包香囊,其中倒有一件东西格格不入,分外点眼,是一枚玉扣。
  玉质虽好,做工却是下品,而且不像是大宋制式,甚至不似汉人玉器。
  小童前来收拾,还吓唬岑开致,“这些不是死物就是祸物,你沾了少不得要用我家仙泉净手才是。”
  文婆子吐出一口烟熏火燎的浊气,岑开致微微蹙眉,用薄荷香叶包遮挡口鼻。
  她好似纡尊降贵,不予计较,道:“罢了,见你是个不懂事的小娘子,再与你引一次魂。”
  于是乎又颠乱一阵,褐瞳再现,张口便是年轻男子懒洋洋的腔调,“作甚又来寻我?”
  引魂之前,文婆子言明不可问枉死者死因,不然鬼魂躁动化为凶煞,占了她的身子要为祸人间的。
  岑开致虽是不信文婆子的把戏,可也觉得诡异,定了定心神,道:“蕃商的货物何在?你若知晓,快些说出来,好报了官府拿了家宅回来,还要与阿囡做嫁妆。”
  “嘁,我就说你没安几分好心,原是记挂这个。”
  “满嘴屙粪的玩意,我去时,一院子都是临安府的人,只囫囵个接了阿姥和阿囡出来,又逮一只猫儿换了银钱,我什么心肠,阿姥心里明镜一般。如今叫你为女儿打算几分,你倒猜度起我来,阴沟里捡食吃的鼠辈!害了我的馥娘!成鬼了还在我跟前摆什么谱子!”
  岑开致毫不客气一通臭骂,听得钱阿姥都愣神,回转过来,又觉得骂得句句都对,便也讷讷地附和了几句。
  ‘刘吉’翻着眼珠子,胸口起伏剧烈不似寻常活物,看得钱阿姥骇然,紧紧攥着岑开致,生怕刘吉一个暴起要伤了他。
  “西北,在西北。”这几个字语调分外不同,好似从喉咙里掐出来一样,文婆子身子一软,瘫在椅上,手脚却不停的颤。
  掩在暗处偷磕瓜子的小童此时却急急上前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撒香灰,神色中竟有几分紧张。
  “怪哉,竟灵了。”小童口中藏话,只舌头搅过一道,没叫岑开致和钱阿姥听见。
  文婆子满额虚汗,不似作伪,强撑着责令岑开致补了银钱,也没力气再哄她做法事消解张屈的怨恨,眼睁睁瞧着一笔买卖要溜走,又连哄带骗兼恐吓的拿了她一番,盼着她过些日子再登门。
  岑开致不欲生事,满口答了,与钱阿姥走在孤零零的一弯弦月下。
  幸好出了弄堂便是集市,佑圣观晚间虽闭门谢客,但这条小街依旧热闹,秋风瑟瑟,羊汤店门口座无虚席,白蒙蒙的香气漫天,好些汉子喝酒划拳,大笑大骂,烘得一街阳气旺盛。
  钱阿姥松泛些许,又愁眉深锁,道:“使了银子竟就只问出个西北来,西北一大撂地方,上哪寻去?”
  见岑开致不答,怕是为着被父亲斥了一通心中郁结,钱阿姥便道:“改日咱们来做个法事,就好了。”
  岑开致却是被羊汤香气诱了魂,同店家买了一钵子奶白的羊肉羊杂汤和四个芝麻烧饼,被裹脚的事横插一杠,岑开致也没有吃炊饭的心思。
  “朝食有着落了。”她擅制南食,北食就不露怯了,馋时买来吃就是。
  钱阿姥见她面色不愉,却又有心思买吃食,一时捉摸不透。
  “阿姥莫要疑我装相,故意说瞎话,”岑开致知她疑虑,便道:“我阿爹死在客乡,货船倾覆,尸骨沉海,坟头也不过一座衣冠冢,且面朝东海,何曾西望?旁人都道他死无全尸,可我却知阿爹平素心境开阔,若叫他深埋底下,虫蚁啃食,倒不如随波逐流,长眠深海来得宁静。”
  钱阿姥再怎么怀疑,也不可能认为岑开致拿会拿这种事情来作假。
  “再者,若真是我阿爹上身,他第一句定然是,‘阿致,我伙同你几个叔伯已将姓张那小子痛揍一顿,打得他再死一番,投个猪狗虫蚁的胎,只恨阿爹走得早,还叫你脏了手。’”
  岑开致想象着她爹的语气,嘴角抿着微微笑,看得钱阿姥一阵心酸。
  “如此说来,仙婆并不是回回都准的。”
  “岂止不是回回都准,只说都是坑骗也不算冤枉了她。”
  岑开致如此明言,钱阿姥似乎还有所保留,其实也不怨老妪无知,文婆子那两下的确能唬人,有那么一瞬,岑开致也几乎要信了她。
  岑开致晚市歇得虽早,但因兼做早午,买卖还是不错。
  松涛书院的学生好些就住在近旁,瞿先生又严厉,迟到不问缘由,先吃一记手板再说。
  周边里弄数条,常有学生斜刺冲出来,抓了一屉小笼便跑,“阿姥记我阿娘账上!”
  钱阿姥哭笑不得,喊岑开致记下,若这小郎忘了归还笼屉,也还得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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