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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凌晨四点半,又换了个习惯入睡的姿势,十分多钟前第叁次开了空调,现在又开始觉得鼻腔干燥得不能呼吸。忍无可忍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穿好袜子和鞋子,在主卧传来的酣眠声里推开家门,蹬上去年爸爸送的生日礼物,用最快的速度朝夜幕的东方骑去,星星掠过头顶,一场白金色的大雨。
  一路骑到江堤上,这是能到达的离日出最近的地方,但还不够近,沿着这条宽阔寂寥的公路继续蹬着踏板,连着十几天失眠和颠倒作息的身体吃不消这突如其来的剧烈运动,喉间涌上一阵腥甜,血顺着负荷工作的支气管渗进肺里的味道。
  再快一点就好了,快到可以成为爱因斯坦公式里的一个符号,亲手拨动自己的时针,一圈一圈推平神经元堆成的流沙,省略疫情,省略长大,省略放下对姐姐的感情,省略所有这些痛苦的时光,追上太阳的那一瞬间,她能自己照亮自己。
  一切都会过去的……
  只是姐姐,遗憾常驻我心间。
  清晨,西边深邃的苍青到东边试探的淡赤像一道包围北半球的彩虹,炎热将白玉烟从睡梦中唤醒,背上一层汗是夏季拥抱她后留下的手印。朦胧之间只知道自己做了好多乱糟糟的梦,一个也想不起来了,昏昏沉沉地,她坐上自己书桌的边缘,面向东边,恰好能避开空调外机看见完整的江平线,江上朝霞在淡蓝的天际斑驳,一道道交迭,形状像口红在床单上蹭出的浅痕,似是天空与太阳欢好时身上不小心擦下的伤口。
  离家不远有一处码头,船舶鸣笛时刚好是八月日出的时刻,低沉悠长的声响像慈爱长辈打盹时的微鼾,并不惹人厌。在这样的号笛声里,太阳比她后起,群鸟从码头朝城镇的方向飞来。
  摁开空调,第一缕凉风吹到她身上,抚顺一部分被热醒后浮躁不宁的心绪,记忆的河流里捡起与崔璨身体触感相同的鹅卵石,想起以前妹妹在同她长江边散步时,曾告诉她这种一长声的船笛是最常用的离泊信号,其实船笛像摩斯电码一样可以长短组合,与码头或其它船只交流。
  很无用的新奇知识,可能也是崔璨占领她生活的战略之一,让她看见码头这样与妹妹毫无关联的事物也能想起她。
  再次回忆起那天晚上的那场梦,她缓缓靠上身边冰凉的墙壁。
  妹妹在让自己重新变得对生活里的细节敏锐,但她不愿如此。
  逆来顺受,从不反抗,崔璨难道看不出来吗?沉默柔和的姐姐,像条厚围巾一样包裹着她给她温暖,却没有自己的形状。严苛的妈妈,陌生的城市,在各个学校之间转来转去的苦涩童年——布娃娃一样没有尊严地任生活摆布了那么多年,有时感觉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死去,现在的自己只是过往的不甘凝聚成的幽灵,为了不被创伤折磨,不再询问自己的心声,成为一具装满别人愿望与期待的空壳,免疫了痛苦,也免于任何触及心灵的感情。
  想要她的回应,央求她说喜欢,怂恿她做选择;为了河谷底的一缕金沙抽干其上无数生灵赖以生存的清澈河水。
  眼下这样难道不是我们最好的结果?用我的余温弥补你无人关照的孤单,被上一辈被这个社会蹂躏得破破烂烂的两个灵魂拼凑起来,还能组成一个勉强完整的你。你能接着这样鲜活绚烂地存在,我也不必揭开自己的伤疤。
  秋季学期开始了,一个平凡的星期一,高叁16班下午有两节体育课,因为体育课代表休了学,体育老师把器材室钥匙给了任学习委员的白玉烟,让她和班长带着班上的人自由活动。
  坐在树荫下喝着水,一旁的女同学和白玉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今年湖北省的高考状元,是她们上一届的学姐,白玉烟装作自己认真在听,其实已经神游到很远的地方。
  被太阳照得有些刺眼的小广场上走过一个大摇大摆的身影,登即成了她注意力的中心。
  她真希望自己认错了,但除了她的好妹妹,到底谁会把校服穿成那个鬼样子?
  打断了喋喋不休的同学,她朝那个背影走去,没注意到自己紧绷的神经随着与崔璨的靠近一圈圈拧松了螺丝。
  “别告诉我你们班也在上体育课。”
  “我的妈呀!”
  崔璨吓了一大跳,后腿踢前腿,差点亲上地砖,被白玉烟一把抓住了后领,拎小猎豹一样拉了回来。
  “你怎么这个时间在这里?”
  “我……我去医务室。”
  “医务室?”眉头其实与心肌相连,一紧张便不自觉皱起,“你怎么了?”
  “头晕,心悸,有时候会忽然喘不过气。”
  听得呼吸一滞,捏住妹妹的手,好像她是突兀出现在这个季节的雪人。
  “我陪你。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跟班长交代一下。”
  乖巧地站在原地,崔璨望着那个身影小跑着回到高叁学生的人群中,又在橙色的阳光里步伐匆匆走向她,一下发现爱其实是一种瞬间。怦然的心情像热气球的燃料,她这几天千辛万苦浇灭的火焰一瞬间窜起,回温的呼吸带着她再次升返沉沦的无垠天空。
  要怎么走出来呢……如果你总对我这样好的话?
  “走吧,”一边牵着妹妹的手接着向医务室的方向走,一边稍显急切地询问她的状况,“这种情况什么时候开始的?”
  崔璨犹豫了半晌,回答:“暑假。我睡眠质量太差了,总是失眠。”
  隐隐清楚妹妹失眠的原因,歉疚像火灾中的灰烟一样在肺里弥漫开,“……对不起。”
  “道歉什么,姐姐,你又没有错。你做到的已经比该做的多很多了。”
  还想把责任揽回来,眼下却已经将崔璨送到医务室门口,门口的校医对着妹妹的额头举了一下测温枪,合情合理的动作毫无缘由地让白玉烟心头泛起不适,花了不小的力气才忍住不怒视那个带着口罩神情淡漠的校医。
  崔璨描述的症状在许多疾病中都常见,校医用听诊器在她胸口比了比,又给了她一支体温计,让她去屏风后的床上坐会儿,十五分钟后检查体温,似乎也没主意这是什么情况。
  “你是她同学吗?”校医忽然问了白玉烟一句。
  正要回答说自己是崔璨的姐姐,崔璨虚浮却倔强的声音一下抢过话头:“对,学姐。”
  小学妹夹好体温计就软绵绵坐在床边,靠在白玉烟肩膀上,本能地抓着她的手。
  “对不起。”又对妹妹说了一遍,轻飘飘的叁个字,不说很过分,说了却好像更过分。
  “学姐亲亲我,我就原谅学姐啦。”
  本也不为宽恕,只是惯常地对崔璨有求必应,好久不见,想给她一个好心情。目光四下窥察一番,确认周围没人可以看见,白玉烟低下头准备碰碰崔璨的脸颊,崔璨逮住这个机会转过头面向她,抢走她一个吻。
  白玉烟睫毛颤了颤,扫了崔璨两眼,表情没什么变化,也没说什么。
  “你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诡计得逞,崔璨的心仍然荒凉得拧不出几滴欢欣,“如果亲我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这段时间你为什么不联系我?”
  亲吻与做爱相比某些交流对她来说反而是更安全的,离奇的逻辑,崔璨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你还想要吗?”讨好地说出这话,以自己的身体为砝码恳请她不要见怪,不要离开,她生活里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的遗孤。
  “你们星球和人亲嘴就跟喝水吃饭一样是吗。”
  崔璨没好气地堵她一句,靠回她的肩膀。
  发了会儿呆,十五分钟很快就到了,刚想提醒崔璨,却发现她已经在自己怀里睡熟,想起她说最近总是失眠,不忍心叫醒她。但体温还是要看,这个时期发烧的话会很麻烦,为了及时发现新冠病例,市场上退烧药禁止售卖,一颗难求,她宿舍药箱里那半板没记错的话还有半年就要过期了。摸索着将崔璨的T恤拉开了些,手贴着布料缓慢地伸了进去,避嫌地尽量不碰到妹妹的肌肤,好不容易捏到体温计,她正要松口气,一只手一下子按住她,她的手掌不偏不倚覆住妹妹内衣下的软胸。
  “……装睡呢,”明明是教训的句式,却道不出多少责备的口气,“放手。”
  “姐你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你是异性恋。”
  “给我看体温,快点。”
  “你捏捏看,你讨厌这种感觉吗。”
  “体温计,我数叁声。”
  崔璨不情不愿放开手。
  将那根裹着水银的老式细体温计在灯光下转动,若隐若现的银条尽头止步在叁十七度整,白玉烟松了口气:“有点高,但你应该没发烧。”
  “本来也不该发烧,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每天都要早晚各测一次体温登记在每个班的册子上,我要是真发烧了哪还轮得到这小体温计告诉我。”
  “你有退烧药吗?”
  “没有,但班主任今天给我们每个人发了四袋板蓝根。你要拿去泡泡面吗?”
  “你爸真是一点事都不管……等会儿第四节课下了来我寝室,我给你几颗退烧药。”她下了床,“我去跟校医聊聊,你坐着休息就行。”
  坐在床铺边缘摇晃着双腿,被姐姐的手抚摸过的那侧乳房酥酥麻麻的,挺立的乳头磨蹭着内衣,有些痛。太敏感了,比以前还要敏感,忍不住怀疑身体是不是暑假时被自己玩坏了。
  “校医给你开了请假条。”
  白玉烟的声音将崔璨拉出旖旎的旧忆。
  “你怎么脸这么红,这里空气不好吗?”
  “噢……嗯。”
  嘴里含糊地应着,她推着白玉烟的背和她一起出了医务室。
  “请假条你拿着,”出去的路上,白玉烟递来一张盖了章的字条,听起来有些生气,“刚刚那个医生非说你是风寒,要给你开盒双黄连,真的好费劲,让我劝半天。”
  “我应该不是感冒,我都没流鼻涕。”
  “对,我觉得你应该多休息,恢复一下激素水平,提升免疫力。”
  “可是我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又要上课。”
  “你这个状态怎么上课,困了就趴下睡一会儿啊,”一向好学生形象的姐姐,此刻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建议她上课打盹,“猝死了怎么办?”
  “嗯,我知道了。”怎么又尝到甜味,在明知这只是长辈的照顾的情况下?
  “没听到的内容可以来问我,不过你这么聪明应该不会有这种需求。”路上恰好路过超市,“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崔璨摇摇头:“超市的东西我想吃会自己买的。”
  “所以是想吃外面的东西吗?”
  不愧是姐姐,一下就知道她在说什么,那颗顶着过肩毛绒黑发的脑袋连忙点了点,病怏怏的样子可怜极了。
  “嗯……”学校现在处于全封闭管理状态,住校生想在上课时间出校门难度不小。
  事情一牵扯到崔璨,白玉烟似乎根本说不出几个不字,原本谨慎保险的行事风格也调整得有些大胆。大的小的麻烦,她总想出面替崔璨提前解决,开始照顾妹妹之后,她理解不了那些说孩子要吃苦的大人哪怕一点。
  换作以前,与冒失行径有关的任何前因后果她都尽量规避,对不确定性与刺激感她罕见地表现出强烈的厌恶;但现在她开始试探从其中获益的可能,毕竟与风险谈来的价格愈好,崔璨就能在这个坏世界多喘几口气。妹妹曾对她说她本该主导一切云云,只是哄她的话,她还是没忍住听进去些微。
  “也不是没有办法。”
  “你们两个这个点出去干嘛?”
  过闸门时,保安果然从哨亭里探出头。
  “我带学生去一趟医院。”漂亮的人本就容易显得成熟,比身边的崔璨还高一截,校服一脱,臭脸一摆,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
  “哦,老师啊。”保安的头缩了回去,并没有细问。
  只录了学生的信息,却没有记住所有教职工,筛查机制本就有缺陷;何况凭学校这个人口流动性,只把住校的学生困在学校里也并不会有多理想的疫情防控效果,有理有据,怪不得她。保安记不住也不会记她的脸;下节课是语文课,老师从不查人数,本次撒谎出校行为不会给崔璨和自己带来任何麻烦。
  道德上正当,程序上没有后顾之忧,带着崔璨出了校门几十步,她终于松了口气。站在规定活动范围之外的土地上,四点的赤橙色阳光洒在两人肩上,舞台送给主角的聚光灯总是这样大方。违反校纪的出逃莫名给了她别样的希望:荒谬规则下的残局的确已经没有多少出路,但组成拦路屏障的这些庸人终归要比她们鲁钝许多;敏感不会是累赘,令她在这个社会受伤的把柄同样能成为另辟蹊径的利器。
  “点菜吧,”端着姐姐的架子,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得意,“想吃什么?”
  “白老师陪我吃牛排。”
  “递一下焗蜗牛,白老师。”
  脸被妹妹叫得一热:“别叫老师了。”
  “你是怎么想到去话剧社弄件小西服出来的,”崔璨往嘴里喂了一块鲜红的叁成熟牛肉,气色明显好上许多,“而且你怎么就知道人家话剧社的门没锁?”
  “她们过几天演的课本剧有类似角色啊,石板路上有预告的立牌,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顺路看了眼。”
  “那门呢,门呢姐。”
  “话剧社社长女朋友在我们班,听说他今天去看牙医,为了不影响排练钥匙就放门框上了。”
  “妙啊,”崔璨眯起眼睛,“爸妈把脑子全生你身上了。”
  “还好吧。”不太习惯吹嘘这种投机取巧的成果,白玉烟适时转移了话题,“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寡人心情大好!”崔璨朝她举杯,“感觉吃上这么一顿,今晚也能睡得很香了。”
  “那就好。”
  手中的白开水和妹妹五颜六色的饮料轻碰了一下,尽管她有意识地深呼吸,心跳比平时还是快些,仍然不太适应这样胡来,一路上想着各种各样可能发生的意外,堤防任何动静,唯恐有什么变数自己没算进来。
  耳边响起端盘子的声音,抬起头发现崔璨捧着自己的牛排从对面坐到了自己身旁,腰同自己贴得紧紧的。
  “怎么了白老师,约个会这么心不在焉?”
  “谁跟你约会了,”往嘴里送了一口沙拉,平复自己不安的体征,“还有说了别叫我老师了。”
  “你要是老师,你教哪科我哪科年级第一。”
  “把你追女生的功夫留给别人吧。”
  快要气死了,但还是能从见招拆招的姐姐身上看出一点俏皮的倔强,忍俊不禁:“谢谢你,姐姐。”
  白玉烟嚼着生菜,探询的目光望向崔璨。
  “即便你不喜欢我,有你的时光也是我人生里最宝贵的一段,我不用再嫉妒那些有爸妈爱的小孩了。”
  面前的女生收回视线,沉默地小口进食,染上酡红的耳朵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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